師父師母離京之后, 常悅開始用功,用功琢磨朝臣,乃至天子。
科舉乃一國大事,考官的選拔必須慎之又慎, 所以其實說來說去, 符合條件的就那么二三十個人。
常悅將他們列了表格——這招還是從師母那兒學來的, 他覺得很好用, 然后記錄個人年齡、履歷、喜好、特長等等。
皇帝固然是天下之主,但選拔人才這種事也不可能親力親為, 總要先過了這些人的關才好。
有人說想取得勝利, 就必須先了解對手, 但常悅不以為然,至少在科舉這件事上不是。因為不管你高興還是不高興, 對手已經在那里了,了解他們又有什么意義呢?難不成還要向上天許愿,期待那些有力者當日出什么意外么?
說白了, 只要自己足夠強, 對手如何又怎樣?
真喜歡琢磨對手,待正式入朝堂之后再琢磨吧,有的是工夫。
意料之外卻又似乎在情理之中, 常悅漸漸跟洪元走得很近……
轉眼三年已過, 常悅再次踏入考場,欣慰地發現本次從主考官到考官共計六人, 全都在他的名冊上, 他甚至連對方喜歡吃什么菜、喝什么酒,什么時候愛讀書,讀書時又有什么習慣都一清二楚。
常悅只需要按照考官們的主次排名, 從腦海中選取最適合他們的風格做文章即可,沒什么難的。
果不其然,他順利進入殿試,而且幾名考官,尤其是主考官,偶然遇見他時態度十分和煦。甚至……想把孫女嫁給他!
至于殿試考題么,成寧帝其實是個很好懂的人,如今他的年過四十,雖還有銳意進取之心,但比起師父當年出頭時,顯然更喜歡年少持重者:他已沒有太多耐心親自培養幼苗長大,更不喜歡看人一遍遍犯錯。
自己這樣的,剛剛好。
成寧帝務實,殺伐決斷,迫切地希望在固有基礎上開疆破土,所以他會派遣師父去邊關……
雖說最終排名要在殿試后決出,但實際一輪會試過后,誰有希望,誰沒有希望,基本已經斷定,區別只在于意外,或者是一點點出于皇帝個人考量的名次變動。
甚至就連排座位時也有規律可循,希望大的、長得好的,都會被有意無意引到更容易被成寧帝發現的位子,至于其他的,比如說無意中得罪考官的,則極有可能被按在靠近大殿門口的位置吹冷風。
常悅不會允許這種意外發生。
因此當一干新科進士們望著“若朝中有奸細,你當如何”這個對皇帝來說,近乎離經叛道的考題發懵時,常悅已經開始提筆作答。
成寧帝一眼就注意到了這個容貌俊美、提筆有神的年輕進士,對方約莫不過二十出頭年紀,但氣質十分沉穩,有種遠超同齡人的鎮定和淡然,叫他忍不住走下御座細看。
唔,這筆字很不錯,內容更是言之有物,是個很踏實的人。
嘶,莫名覺得風格有點熟悉,再瞅瞅名字,常悅,云匯府人氏。
嗯,嗯?
常悅被當場點為狀元,而他要到下個月才滿二十三歲。
二十二歲的狀元,是成寧帝繼位以來最年輕的一位,單憑這一點,若無后來者打破記錄,他足以永載史冊。
瓊林宴上,成寧帝召一甲三人上前說話,但明眼人都看出他最愛狀元,因為榜眼和探花只略走過場一般問了寥寥數語就立在那里充當木頭人,唯有年輕的狀元郎,自始至終都在作答。
不過這也難怪,誰都喜歡青年俊才,尤其這位俊才還長得很好看的時候。
三甲都要穿紅掛綠,頭上簪花,這樣的裝扮其實很考驗人的相貌和氣質,就好比今天的探花郎明顯有點粗黑,穿著一身宛如驢糞蛋掛霜……也不知陛下點他做探花究竟是個什么想法。
“呦,你是通達的弟子,這可巧了,”成寧帝很親切地稱呼起肖明成的字,笑道,“你們師兄弟幾個也算出息了,一個探花,一個狀元,他兒子的大舅哥又是探花,逢年過節聚在一處吃酒時,你們倒可以湊一桌。”
說完,旁邊陪同的幾位考官也很溫和地笑起來。
主考官捋著胡須道:“陛下又何須外頭找去?肖大人自己榜眼出身,自己的兒子是探花,如今又教出個狀元學生,豈不齊全?”
眾人越發笑起來。至于笑容中有多少真誠,就不得而知了。
自今日過后,肖氏必將名動天下,待來日這幾顆幼苗長成……
“不錯,真不錯,”成寧帝連夸兩句,半是玩笑半認真地問道,“你還有沒有別的同門?”
常悅恭敬道:“有的。”
他主動說了秦落的名字和名次,成寧帝一聽,二甲五十六名,興趣明顯淡了點。
今年二甲共有一百二十三人,狀元郎的師弟不過躋身中游,若放在外頭倒也能看,可被這狀元的榮耀一比,堪稱黯淡無光。
不過成寧帝很看重肖明成,又喜愛這位年輕的狀元,倒也不介意給他們做點臉面,“來,叫他過來給朕瞧瞧。”
接到旨意后,秦落著實驚大于喜,可也不得不硬著頭皮在周圍一干羨慕嫉妒的眼神中起身,反復整理了幾遍衣冠,這才往御前去了。
他還是頭一回離成寧帝這么近,難免有點緊張。
他擔心自己表現不佳,牽連了師父和師兄。
可當他接到常悅投過來的帶著安慰和鼓勵的眼神后,一切不安就都神奇地消失了。
是啊,有什么可怕的,難道這世間還會有比師兄逼著自己背誦各位大人們見不得人的癖好更恐怖的事情嗎?天曉得這些東西師兄究竟是從哪里弄來的。
沒有了!
過去三年他尚且能熬過來,這會兒不過是說句話,又有何懼?!
于是很意外的,成寧帝發現這個新上來的年輕人還挺順眼,出乎意料的順眼。
比起師父和同門師兄們,這個二甲進士稍顯圓潤了一點,但并不過分,是一種略顯豐腴的白嫩,這讓他看上去遠比同齡人更乖巧。
反正……就很討中老年人的喜,至少成寧帝覺得還挺舒服。
他問了幾句話,就更覺得更可樂了。
這小子看著老實,其實性格應該蠻活潑,好像有點大大咧咧的,但心思意外單純,挺放得開。
大概就是傳說中的心寬體胖吧,因忙于朝政而日益消瘦的成寧帝稍微有那么一丟丟嫉妒的想著。
這么想著,成寧帝不自覺地多問了兩句,然而就是這兩句,已經足夠令人關注。
兩個商戶之子……
原本許多人是不服氣的,甚至還想在事后找找他們的麻煩,但是現在?
明知陛下對他們青眼有加還加以排擠,是嫌自己仕途太順嗎?
不過成寧帝也沒問太久,畢竟區區二甲中游的小進士,給的關愛太多了也不好。
“罷了,回去吃去吧,”他擺擺手,順口玩笑道,“若你們師父再勤快些,我大祿何愁無人才可用?”
若是尋常人,左不過替師父謙虛幾句,談話到此結束,然而常悅不想。
就見他一臉老實為難道:“恐怕是不能的。”
成寧帝果然被引起興趣,“哦?怎么說?”
常悅道:“師父不止一次說教徒弟太費心神,他還想專心種地,日后決計不肯再收了。”
種地?
成寧帝愣了下,繼而放聲大笑。
會場眾人皆震驚,尤其是在朝官員,他們已經多久沒見成寧帝這樣笑過了?
想到這里,眾人忍不住死死盯住場上穿紅衣的狀元郎,心中既酸且氣:怎么自己就沒有這么個機靈的弟子?
就今天這么一出,他不光把自己牢牢釘死在成寧帝心中,甚至就連師弟和師父也不著痕跡的拎出來溜了一圈兒……
此子可期,但更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