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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包(八)

    云匯府真的已經有太久太久沒出過逃犯了,  現在又沒有仗可打,同知吳云一年到頭只是帶著地方廂軍埋頭練兵再練兵,然后到處修路筑堤、維持治安,  簡直要閑出鳥來。
    兵器長時間不用會變鈍,  人也是同樣的道理。
    所以在聽度藍樺說有逃犯進山后,  吳云和他手下那一群空閑了太久的兵眼珠子都綠了,  宛如餓了一整個冬天的野狼終于見到食物。
    吳云先在下山的幾條路上設卡,然后將帶來的四百士兵分成八個小隊,每隊中間都編入二十個當地百姓,  按照不同方向同時進山。
    搜山,  開始!
    肖明成有公務在身,  能跑這一趟實屬不易。他不便久留,親自現身將一干村民震懾一番之后,又跟度藍樺抓緊時間說了幾句知心話,然后便回去了。
    先是度夫人,  這回竟然連同知和知府大人都親自前來,一群沒見過什么大世面的百姓早就嚇呆了,  頓時覺得攤上了大事,  哪兒還敢有丁點怨念?
    就算是有,也是對逃亡中的姜河的。
    老村長終于如愿以償做了帶路人:他親自帶著度藍樺和幾個侍衛來到姜河家搜查、詢問。
    姜河家中現有一對父母和三個兄弟,他本人尚未成親。上頭原本還有一個姐姐,不過三年前已經嫁出去了。
    一家人早在姜河被帶走時就陷入巨大的恐慌,此時見無數官兵都為了抓自家兒子到來,早就懵了。
    這,這是犯了多大的罪啊?
    難不成……殺人了?
    韓東等人搜查姜河的房間時,度藍樺就跟老村長在院內等待。
    姜河的家人被統一帶到墻邊,由跟著吳云一起過來的另外兩名衙役問話,  門外擠滿了聞訊趕來的村民們,議論的聲音伴著漸漸減小的雨聲斷斷續續傳進來。
    “這是咋了?”
    “聽說是出了大案!”
    “前兒不是姜九差點死了嗎?別是大河干的吧?”
    “那不能!大河啥人咱們還不清楚?”
    “也是,姜九那都是報應……”
    “村長昨天晚上曾試圖阻攔我辦案,”度藍樺聽了一陣,忽然道,“應該是知道點兒什么的吧?”
    姜河的爹娘臉上都流下淚來,一邊強忍難過回答衙役的問話,一邊抽空哀求,“大河很老實的,差爺,肯定是搞錯了,他絕不會干壞事啊!”
    老村長定定看了許久才嘆了口氣,盯著空中淅淅瀝瀝的雨滴道:“九伢子出事那日,我曾在村口撞見大河慌慌張張的……只不過當時沒多想。后來夫人來了……”
    之前度藍樺懷疑姜曉,但老村長卻從來沒有,因為姜曉是個自尊心很強卻又極度自卑的結巴,本就容易激動,昨天那樣已經算好的了。他本想幫忙解釋的,但他也知道度藍樺對自己沒有多少信任,擔心反而壞了事,所以才會猶豫。
    可沒想到還沒猶豫出個結果,姜河就跑了。
    “村里的后生都是我看著長大的,”老村長幽幽道,一夜過后,好像又迅速蒼老許多,“九伢子心長歪了,可大河是個好的,孝順又能干,也從來不跟人臉紅……有不少小閨女中意他哩,家里已經在張羅給他娶媳婦了……”
    都是他看著長大的孩子,一個好,一個壞,天平很容易就傾斜了。
    “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度藍樺嘆了口氣,“但并不支持。”
    姜河選擇殺人的行為本身就已經越界了,如果這次讓他逃脫,誰也不敢保證以后他會不會做出更激進的事情。
    殺人這種事情是會上癮的。
    老村長沉默片刻,沙啞著嗓子道:“夫人,大河真是個好孩子啊,村里男女老少沒有不夸的。您看九伢子也沒死,大不了大家養他一輩子不成么?能,能輕判嗎?”
    已經折了一個,剩下的能保就保啊。
    度藍樺沒說話。
    這是殺人啊!
    退一萬步說,就算她想法外開恩,也必須要在積極自首的前提下爭取到姜九本人的諒解……但關鍵是,現在姜河畏罪潛逃了啊!
    畏罪潛逃負隅頑抗者,罪加一等。
    “夫人!”韓東從姜河的屋子里走出來,手里擎著一個熟悉的荷包,“您瞧,是洞云寺無色和尚那里出來的荷包!”
    度藍樺接過來反復確認,又聞了味道,“沒錯。”
    經過姜河家人的確認,那荷包確實是姜河的,他幾天前曾進城賣貨,還順便去洞云寺幫家人祈福。回來時他帶了幾個荷包,家人人手一個,連已經嫁人的姐姐都有的。
    度藍樺捏了捏荷包,語氣復雜,“是個好孩子。”
    才十八呢。
    “他以前跟姜九有過節嗎?”度藍樺問道,“近來有沒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比如說突然神神秘秘的,瞞著你們干別的事情,被問了又不說?”
    姜河的爹娘和三個哥哥先后搖頭,紛紛表示姜河絕不是那種愛與人結仇的性子,平時跟姜九也沒什么往來。
    倒是三個嫂子面面相覷,忽年紀最大的那個遲疑道:“說起來,前陣子小叔的衣裳破的太勤了些……”
    幾個女人先后嫁到姜家后,便陸續將家中洗衣做飯打掃等雜活兒都承包了,大嫂比姜河年長十一歲,也算看著他從半大小子長起來的,倒不用怎么太避嫌,姜河的衣服基本都是由她裁剪、縫補。
    農戶人家的日常生活非常單調枯燥,每天就那么幾口人、就那么一點事,耗費的柴米油鹽都是固定的。衣裳幾天一換洗,估摸著什么時候又該縫補了,當家女人是最清楚的。
    大嫂一開口,姜河的大哥就呵斥出聲,“你胡說八道些什么!”
    誰知大嫂并不怕他,當即吆喝回去,“我怎么就胡說八道了?這都是實情,不信你讓差爺們去仔細瞧瞧小叔的衣裳,針腳都是新的!小叔是你親弟弟,你疼,可現在都什么時候了,啊?小叔殺人在逃啊他爹!衙門說得清楚,凡有知情不報者以同謀論處!你心疼自己的弟弟,倒是也替我們娘兒幾個想想!”
    家里出了殺人犯,以后可怎么抬起頭來!娃娃們才幾歲?他們還要不要挺直腰桿做人了?
    大嫂這么一喊,原本還有些蠢蠢欲動的姜家二哥、三哥兩家,也都偃旗息鼓了。
    是啊,小弟如今可是……殺人犯啊。
    度藍樺仔細跟姜家大嫂核實了,雖然沒有實打實的證據,但貌似姜河確實是從洞云寺回來之后就有點不大對勁,開始越加頻繁的往山上跑。
    甚至有一回,還有幾個侄子侄女發現他的表情十分兇狠……
    雖然已經知道了姜河的大體位置,但正如姜十五所言,月亮山內部地形復雜,想藏個人實在太容易了,搜山不是一時半刻就能結束的。
    度藍樺沒留在前山村干等,而是先帶姜家人回衙門請畫師做畫像,自己也稍事休息,順便換個衣裳,之后打算前往洞云寺見無色和尚。
    昨兒在山上跑了一天,那身騎裝早就又臟又臭,甚至還被掛了幾個洞,完全不能穿了。村長家的女眷見衣料貴重,不敢胡亂漿洗,倒是借了她一身衣裳,奈何并不合體。
    回后院的路上碰見了團團轉的林家良,對方一見她就行了大禮,滿面愧色。
    幾乎所有人都認為姜九出事是意外,他是真沒想到自家師父短短一天內竟真能找出線索推翻論斷,更沒想到自己的人竟然會出這么大的簍子,簡直沒臉見人了。
    “起來吧。”忙了一天又沒能好好休息,再加著急上火的,度藍樺現在有點啞嗓子,但語氣還算柔和。
    “這事兒倒也不能全怪你,”她捏了捏眉心,覺得腦袋有點發脹,“我也是大意了。而且那兩人本就是作為向導跟我出去的,已經很好地履行了職責,后面的事,是我自己考慮不周。”
    老張大意了,她又何嘗不是?
    白天在山上的時候她就不敢對老張和老劉委以重任,可入夜之后人手不夠,竟疏忽了……
    “師父說這話越發叫我無地自容了,”林家良沮喪道,“他們本就是吃公門飯的,卻連個人都看不住,這點誰都說不過去。”
    “我也沒說揭過去,該罰還得罰,不然以后不長記性。”度藍樺失笑,“咱們也都多上點心,把個人職責細細劃分,別再發生這種趕鴨子上架的笑話了。”
    “是。”林家良鄭重點頭,想起她剛才步履匆匆的樣子又問,“雨還沒停呢,師父還要出去嗎?”
    度藍樺點點頭,“去趟洞云寺。”
    林家良一愣,“洞云寺?”
    他記得前段時間師父和肖大人也曾親自去過一趟,回來后還嘀咕了好久,叫人多加留神的,怎么今天又要去?
    莫非……跟那無色和尚有關系?
    聽說老婆回來,而且似乎馬上又要走,肖明成進行了短暫到幾乎沒有的遲疑,果斷把公文帶回后面正院,一邊隔著屏風跟度藍樺說話,一邊批閱。
    “又查出什么來了,怎么忽然要去洞云寺?”
    度藍樺將換下來的衣服疊好,囑咐李嬤嬤讓小丫頭好生漿洗熨燙,再加兩匹細棉布和四樣點心一起送還到前山村村長家,這才從屏風后走出來。
    “姜河,就是那個殺人未遂的在逃犯,”她先用手指將披散的頭發從頭到尾攏了幾遍,這才拿起牛角梳梳理,“我在他家發現了荷包,而且據他的家人回憶,他從洞云寺回來之后就行為異常。”
    三下五除二綁好頭發,度藍樺又選了一條繡著火紅楓葉的發帶來搭配衣服,“我懷疑無色在教唆犯罪。”
    “換那條銀杏葉的更合適,”肖明成抽空抬眼看下,積極表達自己的觀點,“教唆犯罪?”
    度藍樺果然從小柜子里重新抽了一條繡著金黃色銀杏葉的灰底發帶往頭上比了比,確實比楓葉的更配,于是立刻換上,又朝肖明成飛了個眼,“肖大人審美棒棒噠。”
    “什么噠?”肖明成茫然道。
    “說你眼光好。”度藍樺站起身來,對著鏡子照了照,見又是英姿颯爽的一枚,滿意極了。
    她走過去抱著肖明成的腦袋啃了一口,然后去他對面坐下等畫像,邊剝橘子邊道:“總覺得一切都太過巧合了,姜河過去那么多年都沒有任何過激的反應,怎么去了一趟洞云寺就變了個人似的?”
    撕裂的橘皮迸濺出汁水,空氣中立刻充滿了酸甜的香氣,微微帶點刺激,讓度藍樺鼓脹的腦袋稍微清醒了一點。
    “我覺得你像啃甜瓜,”肖明成摸著腦門兒上若隱若現的牙印,有點歡喜又有點痛,無奈道,“你說的很有道理。昨天我也問過高平他們,說最近城中吵架斗毆的人好像突然多了許多,衙役們都忙得腳不沾地……之前不是派人監視了么?先去問問他們,最近無色是否有什么可疑的行為。”
    如果無色真的心懷鬼胎,決不能放任他繼續張狂。
    “肖大人就是最甜的瓜,張嘴。”度藍樺把吃剩的大半個橘子直接塞到他嘴里,“不過我覺得不會有什么答案。”
    總覺得無色不像是會輕易露馬腳的人。
    肖明成被滿嘴橘汁嗆得咳嗽起來。
    大約過了一刻鐘,畫師那頭送過來畫像,度藍樺又啃了肖明成一口,留下滿臉橘子香,一陣風似的卷出門去。
    肖明成扭過頭去,張了張嘴,到底只憋出一句話,“今天記得回來吃晚飯!”
    “知道啦!”度藍樺的身影迅速消失不見,只有活力滿滿的聲音透過雨幕飄回來。
    肖明成又盯著那個方向看了會兒,突然笑了笑,然后又抱著公文溜溜達達回三堂去了。
    說好了兩人并肩前行的,對方這么努力,他越發不能懈怠。
    不然,一定會被遠遠拋開的。
    因為還在下雨,度藍樺這次出門就換了馬車。
    車廂內溫暖而干燥,四角還垂著清新淡雅的香囊,行走時晃悠悠的,外面滴滴答答的雨聲很有節奏的傳進來,度藍樺坐了沒一會兒就精神昏迷……
    太適合睡覺了!
    從府衙到洞云寺,度藍樺足足睡了將近一個小時,以至于下車時精神飽滿面色紅潤,過去兩天的疲憊全都一掃而空。
    為戴罪立功,林家良也跟了來,一路上鞍前馬后十分殷勤,還主動聯系上那兩個負責監視的衙役。
    然后度藍樺出門前的猜測就被證實了:
    除了無色異常耐心、信徒異常多且忠實之外,他們什么異常都沒看出來。
    “卑職本想隱藏身份上去問話的,”其中一人道,“奈何觀察了兩天后就放棄了這個念頭。”
    無色簡直就跟真的能掐會算一樣,香客們在他面前毫無秘密可言,三言兩語就泣不成聲的大有人在。
    兩個衙役緊急商議了一回,覺得主動上前暴露的可能在九成以上,于是果斷放棄,選擇繼續遠距離監視。
    “你們做得對。”度藍樺點頭贊許,這倆人有勇有謀,關鍵還會根據實際情況隨時調整計劃,顯然比老張他們靠譜多了。
    常年從事某個職業的人身上會形成一種無形的特殊氣質,大家都在一起時可能看不出來,但一旦與其他行業的人站在一起,落在有心人眼里跟裸/奔無異。
    連著兩天下雨,山路濕滑難行,但慕名而來的香客人數不減反增,仿佛惡劣的天氣更能凸顯他們的誠心。
    幾天不見,無色還是一副飄逸出塵的模樣,灰色的僧袍和霧蒙蒙的天氣進一步襯托了他清心寡欲的氣質,好像真的是佛祖的化身,自遠處天上踏云而來。
    饒是已經知道他可能有問題,但韓東等人還是本能地屏息凝神,甚至有點想行禮。
    就連度藍樺都有那么一瞬間出神,沒辦法,大師在氣質這塊拿捏得真的死死的……
    這次度藍樺選擇直接亮明身份,并拿出姜河的畫像讓無色辨認,“大約十天前,他是不是來過這里?”
    無色仔細看了畫像,笑容一如春水般柔和。然后他搖了搖光頭,誠懇道:“或許來過,又或許沒來過,貧僧不記得了。”
    “你!”林家良被他氣定神閑的模樣氣出一股無名火。
    度藍樺擺手示意他安靜,又追了一句,“我剛才聽幾個香客說大師記性甚好,許多人得了荷包后果然得償所愿,回來還愿時您可都還記得他們呢。”
    無色正色道:“貧僧覺得與許多人有緣,他們誤會了。”
    度藍樺被他出乎意料死不要臉的姿態氣笑了。
    高僧撒謊的時候也沒忘了起范兒,偏你還不好怎么著他。
    一天見幾百香客,普通人能記住幾個印象深刻的就很不錯了,無色一口咬定他就是記不住認不出,你能怎么辦?
    貧僧一視同仁,看所有人都似前世有緣,宛如舊友重逢,以至于他們產生錯覺,貧僧也沒法子。
    作者有話要說:  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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