椒房殿中,從皇后到宮奴侍婢一片慌忙,打著熱水攪著帕子為魯元長公主脖頸上的傷口止血。太醫用過藥后,再包扎好傷口,回頭稟道,“長公主如今已無大礙。只是”
“只是什么?”呂雉沉聲問道。
“只是傷了咽和聲,只怕未來幾個月都不能進固食,也不能說話了。”
呂雉一顆心這才緩緩放回原位,想想女兒無故遭受的罪,不禁對劉敬恨的咬牙切齒,怒道,“都怪那廝,本宮日后定要將他千殺萬剮。”
“娘子,”蘇摩牽了張嫣的手,輕笑道,“適才跌的疼了吧?奴婢給你上藥。”
張嫣怔了怔,這才感到肘與膝火辣辣的疼,蘇摩上藥的手勢已經很輕,她卻還是縮了一縮,若自己尚如此,橫劍割頸的魯元如今是多么的疼痛?
張嫣又驚又悔,恨自己的不經意,仗著知道歷史的脈絡,混不將和親放在心上。如今才知道,她雖明了結果,卻不清楚過程。結果只是史書上枯燥燥的幾句話,其中的過程卻是身邊人的驚心動魄。
早知如此,早知如此,她怎么會這么不放在心上?
娘親。
張嫣雙眼逡巡著在殿上尋找著什么,最后落在魯元適才落到地上的青銅長劍之上。锃亮的長劍沾染著血光被棄置在一邊。
她彎腰拾起它。
青銅劍入手極沉,張嫣年弱力小,只得兩只手抱著滿懷,從椒房殿出來,一路拖著在長樂復道上行走。在復道上劃出淺淺一道痕跡。
“校尉,張娘子在干什么呢?”巡衛長樂宮的軍士們遠遠瞅見她,好奇的問著身邊的統領酈疥。
“不知道。”酈疥搖頭。
“那要不要去攔下她?”
“你們丟不丟人?”酈疥斥道,“這么一個五六歲的小丫頭,那把劍連拿都拿不起來,你們還怕她御前刺君?”
“諾。”軍士們摸摸鼻子,訕訕應道。
酈疥瞇著眼遠遠看著那個幼小的身影,也摸不清這位屢出奇思的女孩打算做什么,招來了一個屬下,吩咐道,“你去跟著那個小娘子,只要她沒有打算傷人,就不要管她。”
順便在她磕著碰著的時候幫襯一把,免得小女娃娃又要哭鼻子。
“諾。”
張嫣一路拖著青銅劍行到長樂北闕,仰首問,“那個叫劉敬的出宮了沒有?”
衛兵從上面探出頭來,見五六歲的女孩手里拖著一把沾著血色和塵土的青銅劍,臉含煞氣,奇異的組合,也不覺愣了一愣,認得是椒房殿中養著的宣平侯之女,皇后娘娘最寵的外孫,不敢怠慢,答道,“劉大人寅時進的宮,此時還沒有出去。”
張嫣點了點頭。
不過片時,一玄衣漆冠中年男子從北門步出,在宮門處交接出入憑證,張嫣霍的站起,認的分明,正是對高帝提出奪魯元長公主以和親匈奴的建信侯劉敬。想起魯元橫頸死祭的慘烈,心中憤恨異常,也不知從哪里生出來的力氣,執起之前完全拿不動的青銅劍,將劍刃指著他喝道,“姓婁的。”
宮門內外一時寂靜異常,從官員到侍衛目瞪口呆的看著粉雕玉琢的女孩兒舉著一把沾血的青銅劍正對著朝堂大員,愣在那里無法反應過來。
“就是你說要我娘去和親匈奴的?你這殺千刀的,你可知我阿母與阿爹夫妻情深,我娘剛產下我弟弟,我們一家人和和樂樂,就因為你一句話就轉眼家破人離。”青銅劍刃已經寒寒的映著劉敬的面光,侍衛方反應過來,一轟上來攔住張嫣,奪下她手中青銅劍。
張嫣小小的身子被侍衛扣的動彈不得,一雙手尚不肯放棄握著的劍柄,漂亮的丹鳳眼瞪的大大的,死死的瞪住劉敬,“有本事,你怎么不拿你家女兒去和親?”
“聽起來,這位便是宣平侯家的張娘子了?”劉敬掃了張嫣兩眼,淡淡道,“若是臣女和親可安匈奴,臣甘愿送她去和親。”
“咯咯咯,”張嫣大聲的笑,“那你可問過,你女兒她愿不愿意?”她的聲音幽微,“她不過是你女兒,她還欠了你什么虧了你什么,憑什么你就這樣決定她的一生。姓婁的,你看到了么?”她的目光轉到青銅劍上,“劍上的血是我娘的,我娘說,如果你們一定要她去匈奴和親,你們就送她的尸體去匈奴吧。你就非要逼到我們家破人亡才肯罷休么?”
劉敬渾身震了一震,低頭看那把適才威逼他性命的青銅劍,它的劍刃上染著一大片血,已經凝成了暗紅之色,可見當時魯元長主下了多大的決心。
直至此時,他才真正熄了勸高帝以嫡長公主和親匈奴的念頭。
“胡鬧,”遠處傳來惱怒的斥責聲,劉盈匆匆從東宮趕來,臉寒如霜,“張嫣你太不知天高地厚,宮闕重地,是你隨便發你小孩子脾氣的地方么?用刀劍指著朝臣,你知不知道憑著這一點廷尉可以治你罪的。”
張嫣碰的一聲跪在地上,倔強道,“阿嫣知道阿嫣莽撞,但阿嫣并不后悔,阿嫣的每一句話都是真心話,就是再來一次,阿嫣還會這么說。”
劉盈看著她抬的高高的頸頷,氣的發暈,轉身吩咐身邊侍衛道,“將張娘子帶到孤的東宮,除非宣平侯前來領人,否則不許她出來半步。”
“諾。”兩人應了,俯身來提張嫣的手,張嫣一把甩開,怒視道,“不用你們押,我自己走。”不理會他們,自顧自向東面而去。
“劉大人,”劉盈轉身對劉敬笑道,“阿嫣她只是小孩子不懂事,大人勿要和她計較。”
劉敬黯然拱手,“太子殿下客氣,張娘子為母親之事激憤,實乃至孝之舉,敬人雖迂腐,還不至于為此難為她的。敬告退。”
他轉身緩緩向北闕走去,劉盈看著他的背影,竟覺得這個一向將背挺的筆直的直臣,這一刻的肩有些佝僂。
他站了一瞬,回頭往長樂前殿而去,今日張嫣大鬧北闕,雖酈疥見機機警遣人往最近的東宮報信于己,但父皇一定也很快就知曉,他將張嫣送回東宮禁閉,不僅是為了懲罰,也是為了替她開脫。
他設想著父皇知道阿嫣此事會有如何發怒的表示,卻實在想不到劉邦在殿中拍著案笑的毫無儀態。
“這才像我劉邦的外孫女兒,夠張狂。”他拍著匆匆趕來的自己的肩膀,笑聲猶未歇息,隨即不滿的橫了自己一眼道,“不像你,明明心里恨死劉敬了,還強撐著對他擺出一副好臉色。”
劉盈一陣無言,最后道,“父皇說錯了一件事情,兒臣并不恨劉敬。”
“哦?”劉邦怔了一下,逡巡著劉盈的神情,狐疑道,“你不恨他,難道你贊同他讓你阿姐和親匈奴?”
劉盈道,“作為弟弟,兒臣絕對不能看著阿姐和親匈奴,了此殘生。但作為太子,劉敬提出的只是國策,無論是否傷害兒臣,兒臣沒有理由憎恨。”
劉邦沉默半響,最后看著他諷刺的笑了,“真不像朕啊,”他嘆息道,“盈兒你太厚重方正,到底是哪個腐儒把你教成這個樣子?大丈夫在世喜便喜,怒便怒,如你這般,就算當上皇帝,也還有什么意思呢?”
他揮手道,“你回去吧。朕知你的來意,朕竟已打算不再為難你阿姐,又怎么會為難這么個小丫頭片子?”他轉身從殿后幔帳中穿行而去,到了內室,戚懿迎了上來,喜道,“陛下,如意今天興致勃勃的要去騎馬,等下我們不讓他知道,偷偷去看看他,可好?”
“好好,都依你。”劉邦擁著她,忽然道,“如意倒是孩子氣。”
“張揚有什么不好?”戚懿回眸嗔道,“我就要他張揚點,才開開心心的。”
漢九年春三月二十,劉邦釋宣平侯張敖。
二十二,從昏迷中清醒過來的魯元長公主劉滿華不顧虛弱的身體和暫時不能說話的不便,堅持要返回宣平侯府,不愿再在長樂宮多待一分一毫。
宣平侯張敖接回長公主并子偃,又謁東宮認領被禁閉的張嫣,板了臉孔狠狠的教責了一番,命其回房面壁思過。張嫣自知理虧,奄奄的受了罰,平日里除了與荼蘼說說話,彈彈琴,逗逗一個多月大的弟弟,并不多做半分逾越的事情。魯元看著心疼,寫字為女兒求情,張敖柔聲安慰她道,“我知道嫣兒是個好孩子,只是玉不琢不成器,她近日的行為委實猖獗了一點。若再不給她敲打敲打,難保她不得意忘形,再次犯錯。滿華,不是每次都有那個運氣的,若下次陛下翻臉無情,”他想起天意高難測,不由打了個寒戰,擁住妻子,“我寧愿她這時候多記住一些,也不要她以后因為自己莽撞吃苦。”
魯元依在張敖懷中,想起這次死里逃生,也不覺后怕,又提筆寫道,“我知敖哥你并無責怪阿嫣的意思,就安心多了。好在我們這次不用分離,”她驀地紅了眼圈,“若父皇真的到最后都不肯讓步,我真的,真的不知道怎么辦才好了。”
淡淡的月光從穿透窗紗泄入室中,張敖睜眼注視著頂上的帳子,心想:魯元得脫,不知哪位宗室女子要頂替她和親匈奴了。但這事不能告訴滿華,否則,她的心性,又要愧疚不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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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劉敬本姓婁,因漢五年首勸高帝定都關中,高帝賜姓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