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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二:中元

    用過早膳,張嫣往太子所居院落找陳瑚,見兩個侍女立在房外,而陳瑚在窗下梳妝,她探頭笑道,“舅母已經夠美了,不用再對鏡細梳描。”
    “呀。”陳瑚嚇了一跳,嗔道,“好好的女孩子,這么皮。莫怪你舅舅總說你像個猴子。”
    “那我這只猴兒還你的大禮,你可還喜歡?”
    “鬼靈精怪的丫頭。”陳瑚輕按她的額頭,紅了頰。
    “噯,我舅舅呢?”
    “太子昨夜與羹頡侯一道,在太上皇生前所居庭院喝酒,子時才回房,”陳瑚嘆了一聲,神情似憂似喜,“我命人做了桂花糖,同他吃了半夜,才服侍他睡下,不過躺了一會兒,今早又出去了。我真怕他將心事悶在心里,生生悶出病來。”
    “那舅母陪他去散散心,他就會好了。”張嫣笑瞇瞇道,遞出藏在背后的河燈。
    “這是?”陳瑚若有所悟,星眸閃閃發亮。
    “我聽我娘說啊,”張嫣洋洋得意道,“他們小的時候在老家,若是有什么不開心的事情,就相約去放河燈。一個河燈代表一個悲傷,把他們統統放掉,就能夠開心了。”
    午后,劉盈在逼仄的房中抄寫《孝經》,潔白絹帛之上,兔毫之筆寫出字字工整,一絲不茍,祖父之恩,大如深海。他不能一一回報,也只好手抄一卷《孝經》,焚于靈前,聊表寸心。
    “殿下,”長騮立于房門之處,瞧著殿外站著的人,笑著彎下腰稟道,“太子婦來瞧你了。”適才清冷的小室,只因得陳瑚走進來,便亮得一亮。
    “眼圈都是黑的。”陳瑚伸手撫平他的眉角,“你這樣勞累,太上天上之靈見了,也不會安心的。”
    他微微一笑,擱下筆,柔聲道,“你過來瞧啥?”
    “一定要瞧啥才能過來么?家里悶熱,我聽過新豐城里有條河,你陪我去看看好不好?”
    他聽了這個家字,不由一怔,微微溫暖。抬頭瞧妻子期盼的眸,便點了點頭。
    “這兒水流太大,”陳瑚站在岸邊,伸手試了試河水,皺眉不快道。
    “轉過那道彎有一段水要緩一些。”劉盈笑道。
    “噯,”陳瑚訝異回望道,“你又沒有來前問過人,怎么知道?”
    “你不知么?”劉盈負手站在那兒,淡淡道,“這新豐城的一街一道,都是按豐縣建造。”豐沛是他人生中一段清淺的回憶,一道街有幾個彎,都清楚的記得。
    “瑚兒,”他笑看妻子,“巴巴兒叫我倒這兒來,到底是為了什么?”
    陳瑚訝然望他,有些懊惱,“你怎么又知道?”
    “因為你臉上都寫著呢。”藏都藏不住的小雀躍,誰看不見?
    陳瑚笑著拍拍手,于是有隨人捧出數盞河燈,“太子可記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他在心中算了算,訝然抬頭,“今個兒是盂蘭節。”
    七月半,是一年中時辰最陰的日子。傳言道:七月半,鬼門開。每一年中元之節,當年逝去的生魂就會返回陽世,再見一見眷戀的親人。
    爺爺。
    陳瑚握上他的手,誠摯道,“太子,我陪著你一塊兒等到天黑,然后一起放河燈為太上皇祈福,可好?”
    “好。”劉盈點頭,取過燈盞在掌中翻覆,本以為只是湊巧,卻越看越是心中有數,這桐漆布質地,這扎燈手法,分明都出自老孫頭之手。
    這便不能說是巧合了。
    天下扎河燈的人也有千百,卻偏偏只有一個老孫頭。“瑚兒,”劉盈深思叫道,“這燈,是阿姐拿給你的么?”
    “不是。”陳瑚笑笑,“是阿嫣。”
    “阿嫣啊。”
    劉盈將河燈放回隨人手中,面上神情似笑非笑,喃喃念了幾趟之后,慨嘆道,“原來是她。”
    陳瑚看不懂他的神情,只抿唇嫣然道,“阿嫣是個好孩子。她一直很關心你這個舅舅,有這么個貼心的甥女兒,是太子的福氣。”
    “嗯,”她的確是個好娘子,“只是有時候很莽撞,有時候又貼心的讓人心疼。”
    她是感念當日自己在新豐帶她放河燈解心事的心意,特意托了陳瑚來安慰自己么?
    小小的小心思,一望就望的穿,偏偏卻讓人覺得窩心。
    “嗯。”陳瑚紅著臉點點頭,“所以我一直很開心當日在東市遇到阿嫣。”她瞧著劉盈,意味深長道,“阿嫣還我的回禮,我很喜歡。”
    “沒出息的東西。”劉盈笑謔道,“幾盞河燈就把你打發了?我的太子婦,還真是容易滿足。”
    才不是幾盞河燈呢。陳瑚如鯁在喉,動了動唇,本性里的矜持,讓她說不出太熱烈直白的話。
    “不過那只竹猴兒,說起來也不值幾文錢。和這幾盞河燈價錢倒也相當。”劉盈又道,嘆了口氣,“只是可惜,那也算是我們相識的信物,卻偏偏在阿嫣手上。她性子古靈精怪,開口問她要,她定是不肯還的。”
    “太子和我,難道非要什么東西見證,才可以在一起么?”陳瑚揚眉微微一笑,“妾從小就知道,凡有得,必有失。妾非常喜歡手中得到的東西,就不會抱怨那些失去的。人若太貪心不足,會遭天譴的。”
    “太子你看,天黑了。”
    天色慢慢黑下來,覆罩新豐城,是一種淡漠的黑,有一種黑暗的溫柔。夏風吹過河面,個中呢喃的蟲鳴,有沒有逝去親人的一聲問語?劉盈肅目而對,爺爺,一路走好。孫兒在此送你最后一程。
    遠方上游上零星飄來三五盞河燈,燃著豆大的星火,在蒼茫的暮色中跳躍。
    離他們最近的那盞燈晃了一晃,劉盈呀的一聲,燭火像一旁歪去,剎那間,那燈就覆滅在湯湯河水里。
    “無妨。”陳瑚笑了笑,“燈滅了,人還在。人走了,思念還在。”
    每一盞河燈都是一段不泯的思念。
    “是啊。”劉盈若失笑笑,“是我太偏執了。”
    他晃亮手中火折子,將河燈放入水中,于是河燈順著水流向下游,瓢了很久,夜色中的那一點星火依舊在執著的燃燒著。
    “那是太上皇在對你笑。”陳瑚柔聲道,“他在跟你說,盈兒,你要好好的走下去,擦干眼淚,揮去傷心。太上皇已經過身了,卻還有很多人要你去關心,像陛下,皇后,還有長公主,阿嫣,還有”
    “還有瑚兒你。”劉盈反握上她的手。
    少年的手溫暖,眸光亦溫暖,“你也為爺爺點一盞燈吧。當是孫媳婦見祖父的禮。你嫁我的時候,爺爺年事已高,就不敢勞煩他回長安。而如今你來了新豐,”他聲音微一頓的傷感,“他卻已經走了。你為他點盞燈,就當作,孫媳婦為他敬茶了。”
    陳瑚面上一紅,心中一暖,微微頷首,接過火折子,點燃手中河燈。
    夜色又深了一些,燭火便又明亮一些。她捧著掌間的一星燈火,盈啊盈啊的笑,虔誠的將燈放入河中,雙掌合十:太上爺爺在上,孫媳陳瑚在此向您誠心禱告。
    她瞟了眼身邊的少年。
    不求天,不求地,但求爺爺保佑,讓夫君一生平平安安,順順遂遂,長命百歲,永不縈懷,但凡心愿,最終都能達成。
    一點星火漂了很遠,終于覆滅。
    陳瑚心里歡欣,伸手去取最后一盞河燈,卻偏偏和劉盈的手撞到一起,微微驚呼,縮了回來,想起初識之時的舊事,臉紅心跳,抬頭望劉盈,眉眼之間,也有著脈脈情意。
    他的聲音略有些嘶啞,“我們一,好不好?”
    陳瑚點點頭。
    他的手掌握著她的手掌,二人共同燃了火折,“最后一個愿望,”陳瑚在火光中笑盈盈,“太子打算許什么?”
    劉盈微微發笑,“讓給你好了。”
    最后一盞燈放入河中之時,陳瑚面頰緋紅,在心中許道:愿與太子生生世世結為夫婦,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她緊緊的盯著河燈,河燈行之未久,本極是平穩,卻不知怎的,平地起了一個浪花,澆在燈火之上。只一剎那,燭火便滅了。河燈搖搖晃晃,打了個漩渦兒,一頭栽進水中。
    “呀。”陳瑚驚呼一聲,追著河燈跨出一步,悵然若失。
    “別太在意,”劉盈溫言勸道,“你不是說了么,燈滅了,人還在。人走了,思念還在。也不過是個意思,不必太放在心上。”他接過隨人手中燈籠,眉眼脈脈,“你許的是什么愿?”
    陳瑚將唇咬的發白,強笑道,“不過是個小愿望。”
    說著別人自然豁達,放到自己身上,又有幾個人真正能放的開?陳瑚瞧著前面少年的背影,驀然間悲從中來,莫不是上天給予讖語,太過容易到手的幸福終不長久,走的快的,終究是最美的時光?
    他們其實不能,白頭偕老到天長地久。
    默默來到村口,遠遠的,火把綽約,一行車隊迤邐前來,為首乃是一輛銅制軒車,黑暗中看不清干旄標志,車楣上覆著白幛。
    “還不讓開。”駕車御人執轡緩住車勢,眉毛軒敞而揚,喝道,“楚王為太上皇奔喪來了。”
    “放肆。”車廂中有人斥道,服最重斬?孝服的中年男子風塵仆仆的下車拱手拜道,“太子殿下,交御下不嚴,還請太子恕罪。”
    劉盈瞟了瞟跪在道旁瑟瑟發抖的楚邸御人,皺眉道,“四叔也是為祖父傷心心切,急著趕路了些。盈安敢言罪。父皇還在等著四叔呢。請四叔快些進去吧。”
    楚王劉交神情恍惚,再拜之后,匆匆入內。一干家眷亦下得車來,俱都是身著孝服,其色如雪。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女越眾緩步走到劉盈身邊,眼圈紅腫,拜道,“太子哥哥,祖父這番去了,走的時候可辛苦?”
    劉盈驀的便被這句話激的紅了眼眶,掩袖拭淚道,“祖父去時一切安好,只是很清瘦。擷你也別太難過了。”他握著陳瑚的手道,“瑚兒,這位是楚王叔女,我的嫡親堂妹,單名一個擷字。”
    陳瑚與劉擷相互揖過,借著道邊火把的光線瞧面前的少女,見她年紀雖略有不足,眉目卻生的極艷。常言道:女要俏,一身孝。粗麻?服穿在劉擷身上,略略頷首,姿勢清婉,不僅不慘淡,反是勾勒出一分清麗嫵媚難言。不由脫口贊道,“楚國翁主生的真好。”
    “那是。”劉盈微笑道,“我那位四嬸,當初可是難得的美人。可惜死的早。偏偏。”略覺不妥,收住了話。
    劉擷神情慘淡,道,“祖父新喪,我們為人子孫的,傷心大過,哪里還注意得了這些瑣事。嫂嫂謬贊。”
    “好了。”劉盈拍拍她的額,一時無言,待了一會兒方道,“眾位兄弟與你都是遠道而來,風塵仆仆,不妨先去祖父靈前祭拜一番,然后梳洗歇息一下。”
    劉擷頷首謝過,隨著眾位姨娘兄弟而行,落在最后,走了一小段路后忽然回過頭來,喊道,“太子哥哥。”
    劉盈回身相望。街陌兩旁熊熊燃燒的庭燎火把在女孩臉上投上交疊的亮影,她的臉微微有些紅,斟酌了一下問道,“阿偕,他來了沒有?”
    眸光微微期待。
    劉盈灼灼瞧了她一會兒,嘆息道,“太上皇歸天,他身上并無官職爵位,是不該來新豐送葬的。”
    “哦。”劉擷低下頭來,站了一會兒,轉身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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