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閑是個溫柔的女子, 她雖然出身高貴,到了朱墨后也是堂堂三妃之中的賢妃, 卻向來沒什么架子,所以閑庭宮里向來和睦。采采是個老宮女, 見慣了人情世故,對于真正溫柔可親的書閑自然是十二分的感激。閑庭宮里是很少有什么事情需要跪拜請求的。今天堂上這一幕,讓青畫恍了神思。
青持和她的目光撞上了,帶著微微的出神。他低頭看了一眼身上的衣服,又抬頭看了青畫一眼,目光中透出一點點尷尬,更多的卻是小心翼翼。
青畫閉上了眼, 這樣的青持太過狼狽, 讓她越發(fā)愧疚。她惶惶然移開了視線,又對上了書閑的目光。有那么一瞬間,她不認(rèn)得坐在正廳之上的那個人了。那是一個與平日全然不同的書閑,她的眼里帶著一分……說不清的東西。青畫在心里輕輕掂量了一下用詞, 搜空心思只想到了一個詞, 嫵媚。是的,是嫵媚,不是媚君,不是媚人,而是媚事。這世上有少數(shù)人是天然的心計深沉的,譬如墨云曄,他的眼里看不出復(fù)雜, 心思是天生的七竅玲瓏,而絕大多數(shù)人是后天的隨著年歲增長閱歷增加而來的愈發(fā)深沉。
此時此刻,書閑的眼里是媚。這種媚是處事的圓滑,對每個人都款款而待,卻有帶著某種高高在上的威儀。后宮中人,哪個不是對著皇帝殷勤獻媚,哪個不是對著比自己低賤的人威儀萬分?愚笨的人才會露出諂媚之色,聰明的人殷勤獻媚的時候不著痕跡,給人不爭名利的錯覺;愚笨的人輕視底下人會持寵揚威,狗仗人勢,聰明的人輕視底下的人卻會帶著威儀姿態(tài),儀表堂堂,不言而鳳臨天下。同樣的一件事情,聰明人和愚笨人只是差了一份韻味而已,這份韻味,就是“媚”,明艷高貴是媚,端莊嫻雅是媚,把握到了好力度,風(fēng)姿自然會卓越。
看著高高在上的書閑,青畫依稀見到的是很多年前,在陰暗灰冷的殿上那個鳳儀天下的女人,那個雖然失了兒子,失去了所有隨之而來的名利前塵卻仍然能讓人本能地跪下去俯首稱臣的女人。她直到死的那一刻,都是那么的高貴端莊,即便當(dāng)年的青畫已經(jīng)是二十出頭的心智,卻還是被震懾得跪在殿前,小心地為她打破一年的裝瘋賣傻的外殼。
青畫還在出神,有那么一剎那,書閑和當(dāng)年青云皇后的身影在那一瞬間重合了起來。同樣的端莊,同樣的被歲月洗出來的深沉痛楚化成的淡泊。這是青畫第一次有預(yù)感,書閑她會在朱墨過得很好,她也許并非池中物,也許她會……登上某個很高很高的地方。
“畫兒,你來了。”書閑眉宇間的端莊在觸碰到青畫的目光的一瞬間輕輕顫了顫,緩和下不少。
“出了什么事?”青畫疑惑地看了跪在地上的人一眼,頓時驚訝之色越發(fā)濃重,“是你?”
跪在地上的人面如死灰,甚至不敢抬頭看青畫一眼。青畫卻還是認(rèn)出了她。這個人不是閑庭宮的人,她甚至不是宮女,她是那日想容本來帶著一起去汕溪的那個柔婉的女子,位列宮妃最末的更衣,好像是姓……余?她和閑庭宮向來沒什么瓜葛,怎么會……
“余更衣,你怎么……”
余更衣抬頭,像是被驚嚇到了極致一般,她的臉上已經(jīng)沒有表情,只剩下一雙空洞的眼望著青畫不語。
書閑含笑的聲音就從座上響了起來,她笑道:“畫兒,你認(rèn)得她?”
“在昭妃那兒見過一次。”
此話一出,余更衣的臉色越發(fā)難看。書閑則是冷笑起來,她埋頭沉思了一會兒才抬頭,臉上已經(jīng)是和顏悅色,她說:“昭妃?余更衣,原來你和昭妃姐姐交好,昭妃姐姐倒真是沒什么架子,你說你冤,那需要我派人請昭妃過來聽你辯解么?”
“賢妃姐姐……”余更衣的臉色越發(fā)蒼白。
書閑卻在這時候從座上站起了身,冷顏道:“余更衣,你三番兩次跟蹤派人品香郡主不算,今日還有意阻攔她回宮,你甚至還對陛下說寧臣是朗月派來挑撥兩國關(guān)系的奸細(xì),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余更衣沉默不語,臉色慘白。
青畫站在一旁,飛快地整理著腦海里的思緒。余更衣三番兩次跟蹤她應(yīng)該是寧臣發(fā)現(xiàn)的,但他還來不及說……那就是最近的事情,阻攔她回宮更是昨天或者今天的事,說寧臣是兩國的奸細(xì)……那就是知道墨軒正在煩惱的事情后才能做的。這鋪天蓋地一樣的陰謀,貌似針對的人是寧臣,但其實仔細(xì)想一想就不難發(fā)現(xiàn),余更衣所有的事情針對的人居然是……她?
寧臣之所以會來不及換裝就直接撕下面具變成青持,是因為墨軒派了人去挾持他,逼他不得不證明自己不是朗月奸細(xì)吧……這一切都來得太巧,太密集,如果說是墨云曄做的,那還可信,可是余更衣不過是一介更衣,她有什么目的?
“畫兒,你過來。”書閑的聲音透著幾分慍怒。
青畫茫茫然回頭,看了臉色怪異的余更衣一眼,猶豫了一會兒到了書閑身邊。書閑輕輕松了一口氣的樣子,在外人看不見的角度,輕輕抓住了她的一抹衣擺。
“余更衣,其實我不是個愛好事的,你這事我也不一定要請來賢妃。”書閑的臉上勾起一抹笑,聲音居然成了和顏悅色,她輕道,“我停手,你也停手,這份人情算是我給你的見面禮。你最好不要再惹出事端,不然,”她輕聲笑,“我家太子哥哥別的在江湖上還是有些交命的兄弟的。”
宮闈之中,所有的事情都講究一個“理”字,講究一個迂回,往往一件事情迂回來迂回去到最后連最初的目的都沒了,只得關(guān)上幾天緊閉了事。但是宮廷中人最怕的卻是江湖中人,因為在江湖,所有的事情都是一刀了事,死士更是沒頭沒尾查不到底的一群人,一條命就此沒了也查不出什么……
“你,什么意思?”余更衣詫異抬頭。
書閑輕笑:“我放你走,不予追究。宮廷中的事,有時候的確是身不由己,既然我這兒沒什么得失,我也不想深究。你且好自為之吧。”
余更衣瞪大了眼,定定地看著書閑。而后緩緩低下頭行了個禮,告退了。臨走前,她深深看了書閑一眼,眼神又劃過青畫,帶著說不清的意味。她似乎有話想說,卻還是忍住了。
余更衣一走,采采就隨手關(guān)了閑庭宮正殿的大門,揮了揮手,帶著一干宮女太監(jiān)都退出了正殿,只留下青持,書閑和青畫三個人在宮里。當(dāng)最后一個宮女退出正殿的時候,書閑忽然用手遮住了眼睛,像是要呼出畢生所有的氣息一般長長舒了口氣,頹然地退到了正座之上,借著椅背支撐著身軀。她的臉色早就沒了剛才的光彩照人,而是濃濃的疲倦與一點點的顫意。此時此刻,清清楚楚寫在她眼底的是驚恐與畏懼——她又回到了那個柔弱的書閑,仿佛剛才的事情都是夢幻一樣。
殿上,寂靜一片。沒有一個人發(fā)出聲響。良久,書閑帶著顫抖的聲音才響起來,她說:“畫兒,我以為我會堅持不下來。”
青畫沉默地看著她,最后輕輕環(huán)住了她的肩膀。她不知道該用什么言語去安慰這個正在努力適應(yīng)后宮的怯懦的女子,她也沒有精力去照料她的一切,只能默默站在她身邊。
書閑在她的肩膀上低聲嘆息:“畫兒,這宮里真的好多的牛鬼蛇神,你知道嗎,如果、如果不是皇兄的身份沒有人知道,他撕下面具的時候壞了那個人全盤計劃,下一步他們就會陷害你了……而我連他們?yōu)槭裁匆莺δ闶钦l在陷害你都不知道……”
“畫兒,我好像一張網(wǎng),我們都是里面的魚兒,你說,出口在哪兒?”
“畫兒,沒有出口,我們是不是也得依附到網(wǎng)上去?”
書閑似乎是有些失神,她一直靠在青畫的肩膀上絮絮叨叨,聲音原本有些沉重發(fā)顫,到最后卻漸漸輕松了,她低著頭輕笑:“畫兒,你是沒看到,當(dāng)那群人把皇兄押到玄華殿上的時候,皇兄當(dāng)眾撕下了面具,我看到……我看到所有人的臉都白了。說他是朗月的奸細(xì)的人不會想到他是青云的太子吧……我想,那個撒網(wǎng)的人應(yīng)該是做夢都想不到會有這么個變故吧,真是好笑。”
青畫靜靜聽著,不自覺的,她回頭看了青持一眼——他還穿著寧臣的衣裳,像是寧臣一般,默默地以一個侍衛(wèi)自居,他的眸光沉靜,且只落到她身上。
“畫兒,你也早些休息去吧,我聽說你身體不大好。”書閑輕道,“我已經(jīng)沒事了,一點都沒事。”
“好。”
青畫沒有精力去追究書閑剛才的舉措究竟有何深意,她真的已經(jīng)累極,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是從司空那兒到宮里短短的一段路,她現(xiàn)在卻連站立的精力都沒有了。她深深吸了一口氣,猶豫著向前邁了幾步,還沒有到偏殿的門口,就腿下一軟,癱坐在了殿上。
她跌倒的時候沒有發(fā)出一點聲響,跌倒之后也沒有出聲——她只是咬著牙,小心翼翼地用手支撐起自己癱軟的身軀,一點一點地扶著墻壁站起身來,養(yǎng)足了精力,一點點學(xué)著正常邁步,邊走邊苦笑——都說病來如山倒,她這副樣子,倒又像是回到了當(dāng)年中毒后廢了雙腿慢慢學(xué)步的時候……
宮里的墻是冰冷的,哪怕是夏日,但凡是宮墻,都透著一股森冷。青畫哆嗦了一下,只是出神的工夫,一雙手從身后扶住了她——她手上的觸感是冰冷,身后的觸感卻是如同三月的陽光一般溫煦的。那雙手扶著她的肩,隨之而來的是一股很熟悉的氣息,她知道那個人有早上練劍的習(xí)慣,所以他身上總是帶著一股子露珠青草的味道,沒想到以前是這樣,當(dāng)了太子后……還是這樣。
“我?guī)闳ァ!钡统恋穆曇魪乃砗箜懥似饋怼?br/>
青畫只覺得眼眶有些酸澀,不知道怎么應(yīng)對。在她做出反應(yīng)之前,那雙手就已經(jīng)托住她的腿踝和肩膀——她整個人都被他抱了起來。
“太子……”她只來得及驚訝。
青持眼底閃過一絲微妙的光芒,他沒有張口,只是低沉著目光點了點頭,一聲不響地抱著他離開了正殿。
青畫妥協(xié)了,實在是因為她已經(jīng)沒有力氣去掙扎,也不忍心去掙扎。從正殿到她的房間隔著一段長長的畫廊。青畫閉了眼休憩,怎么都甩不開前世的記憶,仿佛時空交錯一般,她分不清究竟是寧臣抱著寧錦去曬太陽,還是青持抱著青畫去休息。兩個人的臉都變了,照理,她不該有這樣的錯覺的。既然不是臉,不是身份,甚至不是情境,那究竟有什么東西沒變呢?
“好好休息,我,不能在宮中久留。”
“嗯。”
青畫了然,他易容已經(jīng)是公開的秘密,雖然他并沒有做出什么事情來,但是一個堂堂太子易容在別國已經(jīng)是一件特殊的事情,為了避嫌,他是不能再多進宮了的。
青持把她送到了房門口,末了臨走,他低沉道:“你,看見我這身裝扮,有沒有什么想問我的?”
該來的總會來,青畫眼里的光芒微微顫了顫,本能地伸手扶住門框。她閉眼道:“沒有。”她早就不需要問了,不是么?她知道此刻自己的臉色必定是蒼白無比,卻只能扶著門框險險站著。不管如何,不管他知不知道,有些事情,她絕不會自己去捅破。
而后,是良久的沉默。末了,她聽到青持溫和隱忍的聲音,他說:“好,不問,你……快去休息。”
他沒有追問,沒有用懷疑的目光去直視她,甚至沒有一點點多余的言語。
“嗯。”
青畫抬眸擠出一抹笑,看著眼前穿得有些不倫不類的太子眼里露出的溫和神色,還有一絲微微的欣然。看著他離去的背影,她便知道,她青畫就算是終其一生,都還不清他的債了。
***
青畫累極,她不知道自己在床上睡了多久,只是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床邊圍了一圈的人,熟的,不熟的,都在房里。書閑紅了眼,想容坐在桌邊,就連司空都來了。
“師父?”青畫低低喊了一聲。
司空輕輕嘆了口氣,坐到床邊戳了戳她的臉:“瘦了。”
“啊?”
“你已經(jīng)昏迷了快六天。”
六天?青畫詫異地瞪大了眼,卻也沒有從司空眼里看出一絲其他的東西,他的神色正常,不像是有什么大事發(fā)生的模樣,他甚至沒有發(fā)火她把自己的身體搞砸了,這一切都有些詭異。
“好了,六天不吃不喝,餓了吧。”司空笑道,“吃了東西就下床吧,應(yīng)該沒有大礙了。”
青畫皺眉道:“師父,你做了什么?你用了什么東西?”這樣的身體,她自己也知道已經(jīng)虛弱到什么地步了,可是剛才醒來卻一點乏力都沒有,除了饑餓外,別的不適都一掃而光了……如果真有什么好藥,他不可能讓她拖著這身體回宮才治,他一定是用了什么一般不會用的東西……
司空瞇眼一笑,白眉輕輕一挑:“學(xué)藝不精,自己猜去。”
青畫頓時泄氣。
就如同司空說的一般,這身體似乎是真的沒有大礙了。書閑早就派人準(zhǔn)備了飯食,她一醒,宮女們就陸陸續(xù)續(xù)地端了上來。飯菜皆是在云閑山莊的時候青畫最愛的,她瞥了一眼司空,后者瞇著眼笑著,一副事不關(guān)己的模樣。既然如此,她也不再客氣,一頓飯幾個精致的菜被她席卷一空。
酒飽飯足后,房里的人才陸陸續(xù)續(xù)散了。司空厭惡宮廷,也急急出了宮,只留下書閑還待在房里,揉著通紅的眼睛看著青畫。
“怎么了?”青畫詫異。
書閑似乎是忍了忍,才開口:“畫兒,余更衣死了。”
“怎么會……”
“是懸梁自縊。”書閑澀然道,“宮女發(fā)現(xiàn)的時候,已經(jīng)救不過來了。就在你昏睡的第二天。”
青畫沉默地看了書閑一眼,輕聲嘆氣。這么個大好的宮妃,自縊想必是真被逼到了絕處……
“畫兒,我……”
“不是你。”青畫知道書閑在想什么,一條人命,對她來說真的是有點殘忍了。她輕聲安慰她,“你不過是保護自己,不是么?她做了虧心事,總要遭報應(yīng)的。書閑,你做得很好了。”
書閑低頭沉默半晌,眼淚終究還是落下了。
“是,不關(guān)我的事。我不過是保護自己。”末了,她道。
青畫這一病,宮里似乎也像是靜默了一般,余更衣的死沒有激起一絲的漣漪。
又過幾日,從攝政王府送來了一封信,打破了青畫罕有的幾日養(yǎng)病時光——墨云曄,約見她和……青持。
信上清清楚楚寫的是青持,信卻是送到她青畫的手上。
去不去?書閑曾經(jīng)臉色復(fù)雜地問她。
青畫只是苦笑,青持是寧臣的事情恐怕已經(jīng)很多人知道了,她還能有不去的理由嗎?只是這一去,恐怕……會風(fēng)云變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