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這一年的元旦,過的比往年艱難許多,往年平均一千起步的過節費,今年換成了毫無特色的堅果禮包,生生將元旦福利過成了春節隨手禮,公司雖有怨聲也在可控范圍內,畢竟行業形勢不好,福利縮減可以理解,作為出了名的好福利公司,也不至于因為這一年的過節費少了就失了人心。
但只有品牌戰略部和行政后勤部的負責人知道,元旦過節費縮減只是第一刀,接下來永安會大刀闊斧的斬去更多阻礙集團發展的枝節。
永安集團起家是做舊城改造的施工隊,核心成員二十多個,都沾親帶故,幾十年到現在,從上海總部到各個分公司和項目,若真是細究起來,各種關系千絲萬縷、新老交替,理也理不清,若當真要清退,不管動靜大小,傳出去總歸是不好聽,就連公司內部,恐怕永安大廈頂層的辦公室門檻都要被人踏破。
祁志剛覺得人情上過不去,難下手;祁川根基尚淺,內部很多關系都是一知半解,知道也假裝不知,他是不在乎的,既不能在明面上真的趕人走,辦法也多得是。
人人奔著大樹底下來,無非是覺得大樹底下好乘涼,穩當可靠,若是這大樹自己先晃悠起來,他們也會覺得大廈將傾,避之唯恐不及。
永安今年多事之秋,高價地囤積、項目去化速度慢、流動資金嚴重不足、貸款難批、銀根緊縮,下半年工地出了事故,年內股價多次下挫,停牌數月,如今堪堪回復到當初55,再加上福利縮減、業績考核、職位評級、人員優化,配合祁志剛半退隱,內外焦煎,頓時顯出山河日下的衰敗之象。
三季度在祁川的主導下,開始了全面的股權清理,一面借助資本市場趁股價下跌逐步收購永安股票,回籠股權;一面由祁志剛出面,針對55-60歲的中高層開展一次考評,以高于市價的價格對他們手中的股票進行收購,并提出相應的補償的方案,要求他們退出公司管理。截止這個月底,祁川的股權回籠計劃完成了近一半。
從上到下,不顯山不漏水的清理整頓一直在暗中進行,只是到年底,借著元旦,才驟然翻到水面上來。
在祁川的計劃里,元旦到春節后,是總部先完成本體瘦身的攻堅期,人員的自然流動和淘汰同步進行,縮減永安上海總部的決策過程,裁減冗余,提升效率,裁員的第一步,就是從品牌戰略部開始,其它部門看來,品牌部絕對算是御書房,陪太子讀書的地兒,先從自己人著手,顯得祁川絕對大公無私,能先堵住一部分人的口舌。
品牌戰略部是當年祁川空降時,新成立的部門,他既有太子爺的身份,就算祁志剛沒顯出什么明顯的支持意向,也還是有不少人被塞了進來,品牌部不產生直接業績,主要任務是永安集團戰略調研和多產業架構的專項研究,用人不多,但需要極高的專業度和專一度,三年下來,祁川早已默默排了一張單子,打算過完元旦借年底述職,通過調崗、減薪各種方式完成部門瘦身。
這么龐大的計劃,年末幾個月祁川天天在公司忙到十點,一周七天到有五天在外出差,剩下的兩天,一天在父親那,一天在家補覺。
真的是補覺,往日里睡眠淺的人,一覺可以睡到中午,中間不醒不動,秦音有時候不得不湊過去聽聽他的心跳才放下心來。
秦音并不是什么無知婦人,之前是因為不太關心,加上祁川也無意讓她牽涉到公司的事情上去,但這半年動靜這么大,已經由不得她置身之外了,祁志剛以養病為名閉門謝客,祁川空中飛人捉不到尾巴,旁人好躲,關系近的親戚朋友還是能找上門來,揪著秦音打聽消息,長輩頤指氣使或是屈意求全,同輩殷殷相求或是疾言厲色,秦音雖不至于焦頭爛額,總歸是覺得煩心。
人的情緒不總是能好好的收在盒子里,昨天晚上祁川難得回來的早,也沒帶著酒意,但秦音白天又被祁川的一位表姑堵在家里,嘮嘮叨叨一通吵的頭疼,沒忍住抱怨了幾句。
祁川本來換了家居服舒舒服服的靠在沙發上翻著一本金融雜志,聞言臉色未變,頭都沒抬:“我去跟他們說,讓他們別找來家里,你別跟我念叨了。”
其實因為靠近年底,事情已成定局,上門的人比之前少了很多,但也就是趕在新年的時機,借著節日的由頭上門來爭取一次師出有名;另外老一輩的位置清理出來,必然要補新的人上去,都是機會,如此循環,不到永安最后落錘,是安生不了的。
秦音是想到這一點,才覺得頭痛,聽祁川這么說,心里覺得有點委屈,又不愿輕易露了行跡:“不用,我能應付。”
“你應付什么?都是公司的事情,你又做不了主的。”祁川今天跟公司的中層干部開會,話趕話的一天,恨不得將自己弄啞了,語句斷的很干脆。
親近的人之間,有時候是講不了什么道理的,放在常人之間很容易理解的事情,親密的人反而更難妥協,秦音本來只是略微吐槽幾句,兩人聊聊也就過去了,今天不知怎么的,就在祁川的話語里聽見了一些不耐煩的意思,頓時就矯情起來:“我一天跟你也說不了幾句話,你這是什么態度?”
平心而論,祁川剛說話時視線都在雜志上,語氣淡淡的,沒什么情緒,非常就事論事,聽見秦音話里明顯的不滿,這才慢悠悠的從雜志上移開眼睛,一臉迷茫:“我什么態度了?不是你嫌煩嗎?”
秦音在廚房煮雪梨湯,將雪梨去皮放在砂鍋里和冰糖生姜一起燉,聞言轉頭看了他半晌,啪的一聲蓋上砂鍋蓋:“祁川你現在是覺得家里隨便怎么樣都無所謂了是吧?”
祁川覺得秦音簡直莫名其妙,當下也把雜志往茶幾上一拍:“行,你說,我聽著,我長了雙耳朵,就活該天天聽人嘮叨!”
這話一出,兩人勢必不能好好說話了,你來我往幾輪,翻了舊賬、扯了新篇,最后也沒分出個勝負,反倒兩個人都氣的夠嗆。
還好兩人都不是會拿東西撒氣的人,也沒出現丟枕頭摔杯子之類的行為,頂多是吵完架都沒心情吃晚飯,一個進了主臥,一個進了書房,各自呆著去了。
吵架未必不是一種溝通,尤其兩人都是吃軟不吃硬,話頂話的趕上了,吵完自己整理了并不會多放在心上,秦音早上醒來的時候旁邊祁川睡的正香,一只胳膊還搭在她腰上,明明昨晚臨睡前還氣的好像要在書房扎根了似的,此刻呼吸沉沉、眉眼溫和,鼻尖一點點皺,頭發有點長的搭在額角,半張臉都陷在柔軟的枕頭里,一點都不像昨天吵架時的討厭樣。
床頭柜上的鬧鐘指向七點,秦音輕輕的將腰上的胳膊拿開,塞到被子里,又掖了掖被角,自己先起了床。
以前開酒吧的時候常常熬夜,晝夜顛倒的日子習慣也不覺得多難,反倒養成了她非常規律高質量的睡眠,找了份作息規律的工作后,生活習慣更加健康養生起來,每天早上七點準時自然醒,沒有賴床的習慣,除非有時候被祁川拉著陪他睡。
昨晚因為吵架沒有燉完的雪梨湯,在隔水燉盅里放了一夜,雪梨已經化成絮狀,整個廚房都是清甜的味道,將燉盅檔位換成保溫,這樣待會兒起來就能喝。
少有的休息日,祁川應該會睡到中午,她也不急著做早飯,燒了開水給自己泡了杯紅茶,一邊喝一邊撿起手邊看了半個月的宋詞集,細細研究。
從起床開始,手機一直短短續續的在響,書翻了十多頁,才點開頁面,先是一條接一條的打折促銷的商家廣告,再是群發的新年祝賀,停不下來的轟炸之間夾雜了一條毫不起眼的信息:
我元旦要回趟臺灣,音姐你有空幫我巡巡店吧!拜托了!
看時間是昨天晚上發的,秦音先是愣了半晌,先回了個好字。
隨即想了想又點開許曼戈的頭像,刷刷打出幾個字:“你去臺灣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能由阿誠回臺灣就懷疑許曼戈也一起去了,否則阿誠應該不會專門來拜托她看店。
此時也不過八點半,許曼戈可能沒起,她發完就將手機調了靜音放到一邊,沒準備盯著手機等回音。
等到她看完書,去臥室看了一眼,祁川沒有要起床的跡象,今天是難得的晴天,雖然溫度不高,陽光金黃讓人覺得渾身舒暢,外面的城市已經開始熱鬧起來,站在陽臺上望出去,車聲人流往來不斷,小區樓下的人工湖閃著粼粼波光,小花園里銀杏葉落了滿地,老人背著手繞著湖散步,小孩穿著厚厚的棉衣像企鵝似的一扭一扭,遠處的樓體被陽光照的發亮,更遠處是一條長長的云跡、顯得天空格外澄澈。
將粥放在爐子上煮著,重新拿起手機,許曼戈的信息已經回了過來,是一個疑惑的表情,時間是幾十分鐘前,緊貼著她的問題,阿誠卻一直沒有回。
不對,許曼戈節日不會起這么早,阿誠也不會這么久不回信息,不會是?
“你是不是又失眠了?”秦音眉心一擰,有些不安,許曼戈的抑郁癥始終是哽在她心頭的一根刺,雖然每次問她得到的答案都是還好、好多了、沒事兒這類答案。
這次消息依然很快:“沒有,昨天睡的早,這會兒擱陽臺上澆花呢!”
“天氣這么好,要不要出去逛逛?”秦音沒去追究真假,轉而發出了邀請。
“祁川難得在家,你們享受二人世界吧!外面多冷,不高興出去。”
說曹操曹操到,秦音正在回復,就聽見拖鞋啪塔啪塔的聲音從后面傳來,不多時,便有一雙手臂環住她的腰:“對不起老婆,我昨天脾氣不好。”
溫熱的呼吸打在她耳側,秦音的心被軟軟的戳下去一塊兒:多累啊,才能睡的那么沉!
想著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臂:“雪梨湯熱著呢,待會兒喝一點,前兩天還聽你咳嗽。”
祁川沒動,亂糟糟的頭發在她頸邊蹭了蹭:“抱一會兒,我最近都沒空陪你。”
秦音輕笑了一聲,背往后靠了靠,感受他剛從暖和的羽絨被里帶出來的熱氣,還有他身上沉淀許久的木香味,單手輕輕摩挲他的手背:“我想為你分擔些,但好像確實幫不了什么忙,公司的事情······”
“你放心!”祁川的手臂緊了緊,“這一陣兒過去之后就好了,永安以后也不會是家族企業,你要實在嫌煩,閉門謝客也行,管他是不是長輩,讓他們去公司找我,再不行,我們干脆搬家,惹不起躲得起!”
他后面的話不自覺的變了調,透出一種俏皮感來,小孩子一樣不管不顧的態度,讓秦音也跟著放松了不少,但說出來的話卻多少有些悲觀:“那不行啊,他們都是你的親人,我天生親緣淺,不想帶累你。”
“音音!”祁川有點生氣的將她轉過來面對著,手依然環在她腰側,鼻尖相觸、呼吸可聞,很親密的姿態,“你別顧慮這么多,那些親戚若想來往,自然知道自己的位置,若是失了分寸,不來往也罷,你不必難做,我也不在乎。”
“我······”秦音正要開口,客廳里手機突然急驚風似的響起來,蘋果默認的鈴聲,是祁川的手機。
看到屏幕上顯示的名字,兩個人面面相覷,都有些詫異,秦音心里莫名騰起一股不安,好像那驟起的聲響就敲在她的心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