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矮的房子靠著山、環繞在山水間的柏油路、遠處大片翻滾的云,穿著灰白背心短褲的小男孩兒汲著人字拖、踩著窄窄的田間小路上啪塔啪塔的往前跑,手上的風車呼啦啦的轉,兩邊是大片大片蔥綠的田,兩邊采摘的村民一邊談笑一邊手上不停。
“蘭姐,又要落雨嘞,你家的頂是不是要補了?”
“山里霧大的很,你們今日別瘋的太遠。”
“阿爸,你的臉怎么花了?”
“阿嫲,我把蔥拿回來了,晚上吃蔥油餅嗎?”
“仔仔,這不是蔥,是蒜啊!”
······
各種各樣的聲音匯集在一起,新鮮又熱鬧,一聲尖利的火警呼嘯而過,漫天的火光沖天而起,將整片山林籠罩在一片濃煙之中,漫過田野、漫過村莊,晴朗鮮亮的大地遍地瘡孔、滿目瘡痍,風車還在轉動,光腳的小孩呆呆站在原地,太陽落山,蔥田里的稻草人褪去了溫和的笑意,被火焰一寸寸燒到變形,沒了眼睛、歪了嘴巴、斷了胳膊,草帽片和布料一點點的往下掉,又留了一點黑色的布料掛在臉上,表情詭異,被風裹挾著一寸寸向小男孩壓過來,那火焰已經近在眼前。
想跑、想叫,身體卻像是被定住似的,喉嚨堵著、干啞發疼,又一陣風吹來,熱風已經襲上小孩的臉,下一秒,就會被烈火吞噬。
一只輕柔微涼的手突然撫上男孩的額角,連帶著遮住他的眼睛,黑暗中傳來輕柔話語,氣息微弱卻堅定:“不要怕,別回頭。”
周身被火烤的炙熱,額頭那一抹涼意更加清晰,小男孩不禁將頭更往前靠了靠,將那涼意的源頭貼的更緊,一只手摩挲著牽住那細長微涼的手指。
那火漸漸滅了,連帶著零散嘈雜的話語聲、風聲、凄厲的鳥叫聲、消防車警笛呼嘯一起遠去,視野里出現一片深藍的海域,遠處天海一線、望不到邊,一群海鷗朝著日頭的方向飛過去,直直的沖入火紅的太陽里,又成一大朵潔白柔軟的云,被輕柔海風裹挾著落回到很近的海面上,躍出水面的白鯨競相追逐,叫聲響徹海天之外,伸出手去就觸到白鯨滑溜溜的身體。
“阿誠,阿誠!”
“醒醒!”
“別睡了!”
床上的人終于睜開了眼睛,睡的太久又感冒,眼睛里的紅血絲一層一層,但精神卻是好了許多,不像昨晚那么萎靡。
“喝水嗎?”面前遞來一杯冒著絲絲熱氣的白開水,“餓不餓?”
阿誠從藍色海豚上移開視線,落到床前的許曼戈身上,她穿著一件素色的家居服,外面套著一件卡其色的寬松毛衣,短發別在耳后,幾根碎發調皮的立在頭上,眼尾略略發紅。
看他沒動,許曼戈將水杯放在床頭柜上,伸手重新試了試他額頭的溫度:“你睡太久了,起來吃點東西吧!”
阿誠撐起一只胳膊,慢慢坐起身,覺得周身酸痛的像被打了一樣,總覺得有什么不對,一邊喝水一邊環顧四周,突然猛的咳嗽幾聲,差點將水噴出來:
這里是她的臥室?
我睡在她的床上?
被子也是她的?
我······?
腦子里轟鳴不斷,瞬間跑過了十萬八千里,亂的他完全失了章法,一口氣將水喝完,快速起身跳下床,一語不發的往門口沖。
許曼戈被他一連串的動作嚇了一跳,勉強避開了沖撞范圍:“你干嗎去?”
阿誠宛若未聞,幾步沖到門口,立時就要推門出去,他身上只穿著一件薄毛衣,光腳踩著地板,傻小子似的不覺冷。
“你給我站住!”許曼戈聲音不高,卻透出平常少見的嚴肅,隱隱含了些怒意,如果是在公司,這種語氣已經足以讓人瑟縮了,“你敢踏出門去,以后就再也別想進來!”
阿誠愣住了,畢竟從來沒有人這樣兇過他,許曼戈更是從來沒有這樣過,這么直截了當的堵了他的后路,讓他頓時有些無所適從,手不自主的將原本就皺的褲腿捏的更皺。
若有外人聽來,這威脅其實沒什么說服力,而且毫無道理,可當下兩人一個急一個愣,就在原地僵了半分鐘。
直到許曼戈接起電話,聊了幾句工作上的事情又掛掉,阿誠才勉強收拾好狀態,卻再不肯靠近床邊,而是在客廳的沙發上坐了下來,兩手在腿前交握扭動,一時不明白當下是什么狀況。
“你瞎鬧什么?”許曼戈嘆了口氣,將原本蓋在床上的阿誠的黑色羽絨服丟過來,示意他穿上,“別再凍著了!”
阿誠自然不好解釋說,因為自己進了她的臥室、睡了她的床,一時激動難以自控:“沒·····沒有,睡糊涂了!”
從昨天晚上七點到今天下午兩點,他差一點就睡夠二十四小時,中間做了好多的夢,有好的、有壞的,零零碎碎、有的模糊、有的清晰,有的是夢,有的又像是現實。
他記得,他醒來的時候,抓著她的手。
阿誠昨天非常英勇的帶著近38度的高燒,在零下幾度的戶外吹了半天冷風、吃了一肚子的生冷日料、喝了幾杯涼酒、送人回家,一杯水沒喝完就昏倒在許曼戈家的沙發上。
許曼戈沒再計較,走過來在他對角的沙發里坐下:“別有下次了啊你!生病不休息逞什么能!”
阿誠伸了個懶腰,借機活動上半身,總覺得除了久睡和高燒的酸痛和乏力之外,還有些地方不對勁,轉脖子的時候看到門口全身鏡,左眉角貼了一片創口貼,脹痛感隨即涌上來:“這是?”
許曼戈抓了抓自己的頭發,有些不好意思:“額,磕到了。”
說完指了指阿誠的右腿:“那里,應該也有,沙發撞到的。”
阿誠不明所以的拉起半邊褲腿,果不其然看見大腿靠膝蓋的內側,有一片青紫,不免懷疑昨天自己到底是感冒暈倒了還是喝多了發酒瘋。
許曼戈低估了一個成年男人的重量,昨天她原本只以為阿誠是困了,想著等他睡醒了再回去也行,給他蓋毯子時候碰到下巴才發現他在發燒,那沙發也就一米多長,阿誠一米八的大個子,就算瘦塞在里面也極為憋屈。
病人睡的迷迷糊糊,無論如何也醒不來,手腳雖然健全卻完全沒有什么用,長手長腳的反而是拖累,許曼戈幾乎是拼盡全力才將人拖拽起來,一步一挪的扔到床上去,中間一個沒扶穩讓他沖著角柜倒過去,磕到額角,轉身的時候又撞到沙發腳,從客廳沙發到書架隔斷的臥室,短短幾步路,遍地是雷,危機重重。
阿誠醞釀了半天措辭,只憋出一句謝謝,還沒等他說出口,許曼戈突然傾身過來按了按他受傷的眉角:“還疼么?要不要去醫院處理下?”
清新好聞的洗衣液的味道瞬間湮沒了他的五官,視野里只有她淡紅微澀的唇邊,撫上他左臉的輕柔手掌、嘴唇擦過他臉頰的溫熱觸感、拂過他耳邊的熱氣,過往的每一次有意無意的肌膚相接在腦子里炸開又匯成一起,一個念頭在心里瘋長、融在血液里一點點的占據全身,茅草般纏成一片,纏的他大腦發熱。
鬼使神差一般,阿誠半探起身子,吻上面前人瑩玉般的眉心。
高燒剛過的人,嘴唇發涼,動作中兩人的鼻尖微微相觸,下意識的屏住呼吸,許曼戈原本半瞇著的眼睛倏然睜大,身子后仰著猛摔回沙發角落。
阿誠沒有退,幾乎是在許曼戈躲開的同時就動作敏捷的跟了上去,兩手將她圈在懷抱內,沒有一處挨著她,但背后是沙發靠背,兩邊是沙發扶手和他的手臂,她躲無可躲。
眉眼相近、呼吸可聞,許曼戈原本硬挺的腰背已經向后彎成了一張拉滿的弓,下一刻就要斷的模樣:“你···你干嘛?”
阿誠眼底沒有退凈的紅已經愈發張揚的爬上他的眼角,蔓延到耳根,許曼戈帶著水汽的眼睛就在他面前,嘴巴微微張著,他沒有再更近一步,只是原地僵持著沒動。
自欺欺人、裝聾作啞、欲蓋彌彰,方才那微微顫抖的、帶著濕意無限留戀的吻,許曼戈怎么可能不懂他的意思呢?
被人這樣目不轉睛的盯著看,饒是她再心如止水,也還是覺得臉一點點熱起來,兩人離的太近,無處躲閃,只好將視線移開,越過阿誠發紅的耳根,落在墻上的掛鐘上。
噠噠噠噠,秒針瘋狂走過好幾圈,許曼戈終于將視線重新放回到阿誠的臉上,安撫一般的伸手拍了拍阿誠的頭頂,像哄鬧脾氣的小孩兒一樣。
阿誠握著沙發邊的手緊了緊,方才那些排山倒海一般要沖出口的話,被這一拍,悉數拍回了藏得好好的黑洞里。
“阿誠!”許曼戈收回快要反弓的腰背,換成了放松坐著的姿態,離阿誠的臉只有半個手掌的距離,“你對我很重要,我很感謝你一直陪著我,你真誠、體貼、無私,你是我遇見過的最好的人。”
門外突然傳來“哐啷”一聲響,可能是哪家鄰居摔碎了東西,接著有小孩子不明就里的哭聲響起。
“我珍惜我們之間的關系,我也希望你能健康、開心、幸福,如果需要我為此付出什么,我肯定會努力去做。”
隆冬時節,樹叢里野貓的叫聲一日比一日凄厲,而且不分白天黑夜。
“你一直叫我曼姐,就像我弟弟一樣,原本是應該我多照顧你的,可是到現在好像一直都是你照顧我比較多,我很慚愧,我做的不夠好。”
樓下電動車突然響了起來,一陣陣的讓人心驚。
“你昨天突然就睡過去,我差點就打120,你以后能先照顧好自己再來關心我嗎?我不想拖累你,變成你的負擔。”
阿誠的臉由紅轉白,原本撐緊的雙臂有松動的跡象,硬挺的脊背垮了一半,好像身在海中,一浪接一浪、無法掙扎,被沖的越來越遠。
“你只是害怕,怕有人會再離開你,像你的家人一樣,離你越來越遠,我向你保證,如果你需要,我會陪著你,你生病我陪你去醫院,你累了我可以替你看店,你覺得難過的時候也可以找我聊天,都可以。”
許曼戈語速均勻、字字清晰,不快不慢的也聽不出太多情緒的波動,好像老早就準備了這么一籮筐話,等在嘴邊要說給阿誠聽。
她冬天一向體溫低,自己不覺得,只是常常被人說冷血動物,雙手冰塊也似;阿誠卻正相反,不管天氣多冷,手卻總是熱的火爐一般,像是有取之不盡的能量。此刻她一手覆在上面,只覺得他的溫度都要被吸附過來。
那股暖意讓她退縮了,心里突然像是被針扎了一樣,軟軟的一酸,要說的話突然卡住了:“但是······”
阿誠想到睡夢中那只微涼的、令人安心的手。
“許曼戈!”他短暫的移開視線,隨即又望進她水霧般的眼里,眼神堅定,打斷了她即將出口的話,“你說我燒糊涂了也行,說我傻了也行,說我瘋了都可以,我知道我對你的感覺,我不是你的弟弟。”
她放在體側的的另一只手微不可察的綣起來,心里一聲重重的嘆息,覺得那里有一根線斷了,飄飄蕩蕩,無處可靠:
為什么會改變呢?保持不變多好。
為什么要往前走呢?留在原地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