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薔不是一個膽小退縮愛猶豫的人,畢竟她所領導的部門在銀行里算是快速運轉的,很多情況發生根本由不得人思前想后、多番斟酌,而是要快做決斷。
但此刻在許曼戈的病房里,她突然就變的退縮猶豫起來,等她攢足了勇氣要開口,卻被許曼戈搶了先機,聽完這句話,她準備好的寒暄就消弭在身體里,說不出來了,取而代之是一聲短促的、不帶任何具體含義的:“?。俊?br/>
許曼戈將原本放在床邊的書合起來放到桌上,語氣淡淡的:“你是為了陳橋來找我的吧!不然也沒有必要,聽說他這周沒去公司?怎么了?”
林薔一點也不疑惑許曼戈對公司的動向掌握的這么清楚,她連打聽一下許曼戈的去向都頗費了一番力氣,許曼戈直來直去的說話方式雖然有些不留余地,也免去了林薔拼命在外圍打轉卻不觸及核心問題的為難。
而且,她這次提出的問題,一點都不難回答:“哦,他帶孩子回老家去了,過幾天就回公司?!?br/>
中規中矩的一問一答,完全聽不出其中有什么難以言明的部分,許曼戈給自己倒了一杯水,禮節性的笑了一下:“那謝謝老板娘掛念,我這挺好的,過幾天就出院?!?br/>
林薔猝不及防聽到逐客令,有些難以置信的站起身來:“你·······你······”
本就不是長于口舌的人,準備了好久,還是沒能口出惡言,而是將自己的來意和盤托出:
“上周,我猜大概是剛來看過你,他回家心情很不好,晚上突然說要帶小新回老家,什么也沒交代就走了,我·······我不放心。”
“不放心?不放心他還是不放心我?”許曼戈一記直球,不帶任何緩沖,又將林薔推到了風口上。
旁人看來,林薔是在疑神疑鬼,現在陳橋和許曼戈,是再普通不過的同事、多年搭檔、上下級,甚至有時候不太對付,一個已有家室,一個單身愛玩、追求者不斷,中間還有九歲的年齡差。
除了林薔,不會有人覺得他們會有什么意料之外的關系。就算是那個給她通報消息的姑娘也不會想到老板娘打聽曼姐的去向,是因為懷疑老板跟她有見不得人的關系,而是單純理解成老板娘替老板籠絡民心,畢竟最近一直有曼姐要離職的傳言。
人是社會關系的綜合,成年人的生活排序里,愛情大概只會在二十五歲之前占據前排,之后只會一點點的往下沉,直到在人生重要性的排序里,消失不見。
緋聞和八卦也一樣,除了娛樂圈里動輒幾百萬粉絲的大明星,常人的情感糾葛是無法引起人關注的,許曼戈和陳橋這種好幾年前交往過的關系,早就湮滅在更火爆的八卦中去了,沒有人會費心去挖這樣的陳年谷堆,費力且無益處。
這件事上,許曼戈雖身在其中,卻抱著跟旁觀者一樣的態度,過去的事情就已經過去,陳芝麻爛谷子撿起來也種不出新植株。
所以她看見林薔進門的時候,本能的有些不耐煩:難道要她發誓再不跟陳橋產生任何交集才能讓林薔安心?
“這花,是陳橋送的吧?”林薔被許曼戈的反問噎了一下,就退了一步,“一天一束,常換常新?!?br/>
她不想惹惱許曼戈,這對誰都沒有好處,也許潛意識里也有點害怕,萬一許曼戈真的去找了陳橋,他們之間就完了。
“是嗎?花店送來的?!痹S曼戈看了一眼向日葵,沒承認也沒否認,“我呆著也無聊,就打理了一下,養的還行吧!”
她撒謊了,卡片就收在床頭柜的抽屜里,一打開就能看見,雖然不是陳橋手寫,每一張下面都有“q”的署名,那是很早之前,陳橋慣用的留名方式。
陳橋那天從醫院離開的時候,說第二天再來看她,卻再也沒出現,一天一束的花從那天開始按時在早上九點出現在病房。
要說林薔有什么直接的證據倒也不是,她不過是洗衣服的時候在陳橋的褲子里翻到了一張花店的小票,備注了要顏色鮮艷、新鮮送達。
花沒有送到她手上,除了許曼戈,她想不到其他人:“挺好的,病房里慘白兮兮的,有點顏色看著能舒服一些?!?br/>
“是吧!我也這么覺得,不然我也不愿意伺候這些嬌貴的玩意兒,夏天里氣溫高,一天不換水就能壞掉?!痹S曼戈伸手撥了撥粉百合的葉片,語氣隨意的像是朋友之間的聊天。
“我平時也常買些花花草草的,真伺候起來還挺需要耐心的?!绷炙N順著她的動作看向開了一半的百合,“不過可能是老夫老妻了,他很少送花給我?!?br/>
“他本就不是什么浪漫的人?!痹S曼戈突然轉頭看向林薔,眼神亮亮帶點異色,“以前也沒怎么送過我。”
一記悶響在頭頂炸開,林薔放在膝蓋上的手忍不住微微蜷起了幾寸,心照不宣的事情突然被擺上臺面,沖擊力出乎意料。
“陳太太,我們以前交往過,在一起兩年多,有很多共同的記憶,或許還殘存了一些感情,這些我都不否認?!痹S曼戈不想再虛與委蛇,抬眼直視她圓潤溫柔的眼眸,那里正亮起一片火光,“但你因此默認我是你們關系中的第三者,我是不會承認的,因為,我根本就不是?!?br/>
“我沒有······”林薔急急否認,他們相識相愛在她之前,無論如何也構不成三角關系。
許曼戈定定看著那一片火光:“你想向我要一個保證,我給不了,因為那不是我的義務。我也不相信賭咒發誓這種事情?!?br/>
“你不用······”林薔慌忙站起身,探手去夠許曼戈的肩膀,半空又停住,心里有個熟悉的聲音在叫囂:你讓她說??!那不就是你想要的嗎?讓她說永遠不會跟他復合,讓她遠遠的離開他身邊,讓她從他心里滾出去。
大腦太亂,一時有些眩暈,林薔擺了擺頭,一手撐住床沿,這才穩住身體,退回到椅子上,低頭許久才抬起來與許曼戈對視:“我是想要,我不放心你,也不放心他,我曾經想過干脆離開他算了,但最終沒舍得?!?br/>
“我來看你,固然是因為他的心思因你波動了,但我想既然在你在他心里的位置那么深,我也不能強迫他把你□□,刺刀見血,誰都會疼,你過的好,他應該也能少難受一點?!?br/>
許曼戈一時之間沒有完全理解她的話,垂眼盯著米白的床單看了一會兒,說了一句:“人皆有所想,只要自己能甘心能接受,與他人無尤?!?br/>
她想不出來,林薔對陳橋的感情有多寬厚多深刻,聽起來好像是連陳橋心里有旁人他都能接受。
“但他總歸跟我是一家人,我們有小新,未來還會有第二個孩子,他的心、他的人最終都還是會回到家里,他再放不下你,也只能放下?!绷炙N的臉色微微發紅,眼里的火焰暗了又起,整個人不自覺的在椅子上繃直了身體。
許曼戈有些忍不了她的自說自話:“陳太太,因為你是陳橋的夫人,陳橋是我老板,也是朋友,所以我坐在著聽你講這些你或許壓抑了很久的心里話,但并不意味著你能把所有的罪名都扣在我身上,我不知道你為什么斷定,陳橋的心思都在我身上,我只能說,我沒有辦法左右別人,我討厭糾纏,不管是糾纏別人,還是被人糾纏。你現在,讓我覺得不太舒服了?!?br/>
林薔的臉更紅了,卻是一番不肯退縮的架勢,不過徒勞的盯了許曼戈許久,還是放松下來,認輸般移開了視線:“是,抱歉,我打擾你了!”
她畢竟不是像自己母親那樣的人,能完全不顧及臉面,或者像新聞里那些打小三的人一樣,鬧到天翻地覆、人盡皆知,許曼戈說甘心,她怎么能甘心呢?
吃軟不吃硬的許曼戈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收起了自己方才一瞬想要張開來的爪牙,語氣也平緩了下來:“你就算不相信我,也應該對他有信心?!?br/>
說了這么多話,消化了這么多信息,許曼戈覺得自己身體里似乎有一股熱氣正在波動翻騰,心臟不由自主的有些緊繃,那種熟悉的心灰感有卷土重來之勢。
她不再看林薔,而是朝天花板閉了閉眼睛,轉身上床,面朝窗戶躺下來,只留了背給林薔。
意思這么明顯,林薔不會不懂,雖然心里的結還沒有完全打開,已經沒有了繼續留下來的理由,于是起身告辭。
走到門口的時候,林薔重新開了口:“原本以為,我們能成為朋友,你是我想要成為卻又做不到的那種人。”
許曼戈已經睡的迷迷糊糊,聲音有些沙?。骸爸x謝,但我想,這樣就夠了!”
“媽,爸爸去世之后,你為什么沒再婚呢?”晚上,林薔陪著媽媽看電視,那里正播著一部叫《我的前半生》的片子,女主角的母親臨老遇到夕陽紅伴侶,遇到重重阻擾,最終只能為他送終。
媽媽穿著一件里弄里常見的絲質寬松花裙,將切好的水果放在面前的茶幾上:“想過,但帶著你,聽了好多重組家庭對孩子不好的故事,也沒遇到合適的人,索性就算了?!?br/>
火龍果是林薔買回來的,媽媽舍不得將皮整個剝掉,而是用小刀將外皮薄薄的割了一層,留下大半和果肉在一起,哈密瓜也一樣,中間那一層硬瓤也留在果肉上。
“你還記得你爸的樣子嗎?”看林薔沒回話,媽媽又補了一句,“你那時候那么小,應該不太記得了吧!”
家里爸爸的照片不多,少有的幾張黑白照片穿著工人統一的制服,站在一群都濃眉大眼的同齡人中間,要費些勁才能辨別出來。
她那時候才四五歲,爸爸常帶著她和工友一起玩,小孩子迷迷糊糊的,還沒分清楚誰是誰,就出事了:“嗯,不太記得了,只記得他眼睛很大,說話也很溫柔?!?br/>
“你爸啊,那時候是廠里出了名的好脾氣,從來不跟人紅臉?!眿寢尯孟裣萑肓嘶貞浝?,“他剛走的時候那陣兒,我想我大概是遇不到這么好脾氣的人了,一個人也就算了吧!”
林薔有點后悔挑起了爸爸的話題,因為媽媽臉上的皺紋好像比之前更深了,燈光打在臉上的陰影透出了令人悲傷的細節,從來不在人前流淚、遇到不滿意的事便會跳腳罵人的媽媽,眼眶發紅,好像就要哭了的樣子。
電視里正演到,夕陽紅伴侶生病住院,女主角的母親越過雙方子女的攔阻,打聽到醫院,追過去說要為他送終,鬧的雞飛狗跳,然后又抱在一起哭。
在生離死別面前,什么大事小事都是無所謂的,不管什么樣的矛盾過節,這一別之后,已經沒有轉圜。
林薔抱住媽媽的手臂,下巴在上面蹭了蹭:“媽,如果爸爸還在,你肯定過的比現在幸福?!?br/>
難得見女兒這樣撒嬌,媽媽將視線從電視上收回,落在女兒頭頂的發旋上:“誰知道呢?人都是會變的,以前喜歡的,現在不喜歡了,以前不會做的,現在都做了,人活在這世上,總得做些取舍和妥協?!?br/>
林薔今天情緒不對,從傍晚進門她就意識到了:“怎么了?跟陳橋吵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