嘩啦啦一陣亂響,在空蕩蕩的走廊里顯得格外清脆,相鄰幾間病房有人探出頭來,看沒什么事情又縮回去。
護士推著小車,車上滿放著各種大小的金屬器皿、針頭、紗布之類,從阿誠背后經過,卻不料阿誠突然后退,躲閃不及,車上的東西晃晃悠悠,灑了一地。
阿誠是不愿給人制造麻煩的人,當下幾乎有些手足無措了,忙不迭的將手里的東西放到一邊,一面道歉一邊蹲下身幫忙收撿。
小護士頗為年輕,眼里全是驚慌,都顧不得埋怨阿誠好好走路干嗎突然后退,悶聲不響的將鑷子針管之類的重新放回小車上,所幸那幾瓶玻璃瓶的藥水都放在小車二層,沒有殃及,否則一定會被護士長罵。
原地看小護士的背影消失在拐角,一起身就看許曼戈背著手站在他背后,上半身往前探,眼睛望向小護士離開的方向,一臉捉狹的笑意:“怎么?喜歡嗎?”
陳橋站在病房里面,離許曼戈幾步遠的位置,看到阿誠手里的保溫盒,想說的話也就收了回去。
阿誠沖陳橋微微點了點頭算是打招呼,沒接茬,面不改色的繞過許曼戈:“過來吃飯!”
許曼戈走回來坐到床上,看著阿誠將食盒一個個打開,鹽水蝦、青菜、排骨、雞湯,葷素齊備、顏色鮮亮,她卻只是掃了一眼,轉頭跟陳橋說話:“你吃飯了沒?一起吃?”
陳橋視線一直隨著阿誠,聞言才醒過神來,擺手拒絕往門口走:“不用,我先走了,明天再來看你!給你買花。”
許曼戈點了點頭沒說話,接過阿誠遞過來的筷子,頗為聽話的低下頭開始吃飯。
聽到陳橋走出去的腳步聲,阿誠背靠著窗看許曼戈有些勉強的咽下一口米飯,緊了緊手心拿起手邊的保溫杯,丟下一句:“我去倒水!”
陳橋果然在走廊拐角等著,一手揣在褲袋,背靠著欄桿,姿態硬挺,頗為周正的樣子,看阿誠走過來,將手里的煙頭掐滅扔進旁邊的垃圾箱。
“醫院不讓抽煙!”阿誠將保溫杯的蓋子旋開,語氣不冷不熱,聽不出什么感情。
“我知道,剛一下沒忍住。”陳橋沒在意他的態度,“謝謝你照顧曼戈!”
阿誠想起剛剛落在眼里的那一幕,陳橋的手就放在許曼戈的臉上,兩人的臉只有一手之隔,太近了:“應該的,我愿意照顧她!”
“應該?是朋友應該?還是愛人應該?”陳橋眉心一凜,雙目直視阿誠,目光中頗有些審視的意味。
阿誠沒有躲閃,反而直視回去:“你呢?你是以什么角色來這里的呢?”
陳橋被他這一下頂的有些語塞,不過很快就找回了自己的回答:“朋友也好,同事也好,老板也好,隨便你怎么看。”
“我也一樣,朋友、同事、伙伴。”阿誠的手在保溫杯上無意識的摩挲,“我都可以!”
陳橋收回自己有些銳利的目光,轉而拍了拍阿誠的肩膀,像兄長安撫弟弟一樣:“珍惜吧!等你到了我這個年紀,就能明白了。”
阿誠一時有點懵,陳橋松開手,嘆了口氣:“你放心,就算我對她有什么非分之想,那也只是一點想頭而已。”
“好好陪她吧!”話說完,陳橋已經走開了,從阿誠的視角看去,原本硬挺的脊背稍微略略有些彎了。
回到病房的時候,許曼戈還是原來的動作坐在床上,面前的飯菜也沒有少下去多少。
如果有其他人在場,大概會覺得許曼戈相當的身在不福中不知福,醫院的營養餐再健康也不會好吃到哪去,于是阿誠問了醫生開了單子,每天三頓送到床前,不管是菜色還是口味都是按照許曼戈喜歡的,但盡管這樣,每天吃飯還是相當痛苦。
一場高燒過去,胃口恢復的慢是一方面,她原本就不是食欲特別旺盛的人,加上情緒不佳的原因,每次都吃不了多少東西,中間還吐過一兩次,她臉色比先前好了些,完全是因為在醫院住,加上安定的效果,睡眠質量勉強提高了而已。
聽見開門的聲音,許曼戈轉過臉來,對他展開一個大大的笑臉,從嘴角到眼角,五官湊到一起,就像闖了禍的寵物沖主人撒嬌討饒的樣兒,阿誠的心不免先軟了半分。
許曼戈不輕易接受別人的好意,但阿誠不一樣,他們是朋友,跟秦音一樣重要的朋友,而且不知道為什么,她最近總能在阿誠身上看到一些淡淡縈繞著的悲傷緊繃的情緒,像是繃緊了在站了軍姿的人,一旦放松下來,就會倒下去。
住院這幾天,阿誠很少主動開口跟許曼戈講話,秦音跟他排了班,輪流來陪她,他們對話的句子都很短,阿誠惜字如金,臉也總是板著。
他原本賭的是,看在秦音和他精心照顧的份上,許曼戈能聽話,好好吃飯、好好休息,從壞情緒中走出來,但他沒有預料到,有些事情,光有心是不夠的,人的身體有些時候并不受心和腦的管控。
“吃不下了?”阿誠將保溫杯放在桌子上,“歇一會兒吧!”
阿誠不可謂不精細,連鹽水蝦都是剝好的,但許曼戈也動了兩只,他看在眼里,只是微不可聞的嘆了一口氣,欲回身將保溫袋拿過來收拾。
“阿誠!”許曼戈捉住他的衣角,將他拉坐在床上,“你陪我吃吧!我想再吃一點。”
阿誠愣了一下,許曼戈還是笑著,眼底卻有些發紅,他也笑了:“好!”
明明做不到,卻還是愿意為了你多嘗試一次,因為你捧出來的是一顆赤忱溫熱的真心。
單人病床并不太寬敞,阿誠長手長腳,只得半屈腿坐在床側,大半身子懸在外面,一條腿撐在地上,姿勢頗為古怪,兩人這才勉強相對而坐,像是日常一起吃飯的樣子。
“你明天想吃什么?”阿誠將剝好的蝦夾到許曼戈的碗里,難得的主動開了話頭。
許曼戈沒有排斥,好幾口才將一只小小的蝦吃完,歪頭想了很久,才慢慢答道:“想吃苦瓜,不加蛋的那種。”
“為什么?”阿誠像哄小孩兒一樣,語氣輕柔,自己夾了根青菜慢慢咀嚼,“好吃嗎?”
“不好吃。”許曼戈鼻頭皺了皺,“很苦,可是夏天吃苦瓜降火,健康!”笑意剛從嘴角溢出還沒到眼角,迅速消失無形,“我媽說的。”
阿誠的夾菜的手頓在半空,隨即如常伸過去放下排骨:“好,明天吃苦瓜。”
兩人一邊吃一邊聊,外面傍晚的光線漸漸暗下去,對面的樓已經被黑暗籠罩了大半,食盒也空了大半,也不知道誰吃的多,總歸是比之前都好。
許曼戈抱著腿坐在床上,下巴擱在膝蓋上,看著阿誠走來走去的收拾,亮晶晶的眼睛像是黏在了他身上似的,盯的阿誠心里發毛。
等他收拾好餐具,墻上的掛鐘的指針已經指向七點,休養病房不允許夜間陪護,他不得不走了,許曼戈的視線還是定在他身上,像是一只船錨將他死死釘在原地,幾乎挪不動腳步。
她保持著原先的動作沒動過,阿誠走到床邊,檢查了保溫杯里的水,將枕頭擺正:“早點休息吧!我先走了。”
手突然被抓住,像有一條小蟲子,一點點的往掌中心擠進去,摳到他纖細的神經,許曼戈的臉就在他眼前,病意未退盡,雙眼和雙頰都微微閃著紅光,在昏黃的燈光下搖曳著炫目的光影。
著魔一般的,那張臉越來越近,近到呼吸打在臉上,熱氣奔騰,阿誠心一橫,就要碰到那淡紅柔軟嘴唇的下一秒,許曼戈突然斷電似的,頭猛的垂下去,擦著阿誠的右臉頰,落在他的肩膀上,整個人倒進了他的懷里。
他這才發現,懷里的人體溫高的驚人,夏夜里,像一只燒旺的火爐,燒到他整個人都顫抖起來,心像被一只巨大的手攫緊一般,幾乎喘不過氣,勉力伸出手去按響了床頭的呼叫鈴。
畢竟是在醫院里,人來的很快,護士不由分說的將阿誠推出去,甫一出門,原本挺直站著的身體像是撐不住了似的,整個人靠墻軟了下去,她身上的熱似乎直到此刻還在他身體里不斷炙烤升溫,從熱意轉換成疼痛,一浪接一浪的翻滾。
怎么會沒有發現?為什么沒有發現?她發著燒,還勉力對他笑,還逼自己吃東西,就是為了讓你安心,你為什么什么都沒有看出來?
沒過多久,年輕的值班醫生頂著睡眠不足的黑眼圈走出來,例行公事的說了一番抵抗力差、熱毒入體之類的話,因為燒的兇猛,已經打了退燒針,應該很快就會退下去了,不放心明天再檢查一下,看看體內是不是有炎癥。
阿誠說了謝謝,轉身欲往病房里走,卻被旁邊的中年護士拉住:“小伙子,你也別熬太狠了,眼睛都紅了,要注意身體。”
同來的醫生和護士已經走了,阿誠一愣,下意識的舉手摸了摸自己的額頭:“我也發燒了?”
中年護士大概母性爆發,見多了年輕人不管不顧又糊里糊涂的,當下有些恨鐵不成鋼的瞪了阿誠一眼,從口袋里掏出一根水銀體溫計,往他懷里一懟:“放進去,我待會兒過來看。”
因為許曼戈發燒,護士總算是沒有反對阿誠陪床的請求,其實按道理,病人有狀況,護士會更緊密的跟蹤動向,半小時一次的巡視,而且許曼戈打了退燒針,估計會睡到明天早上,阿誠在不在,并沒有太多區別。
但中年護士看著阿誠沒發燒卻是通紅著的眼睛,默許了他,還借了張護士站可以睡覺的躺椅給他。
半夜許曼戈的體溫又升起來,睡夢中嗚嗚咽咽的□□,又醒不過來,非常痛苦的模樣,退燒針是不能打了,只能通過物理降溫,于是,阿誠拿臉盆裝冷水沾濕毛巾,一遍遍的換,折騰到快凌晨,她才又昏睡過去。
阿誠輕手輕腳的將臉盆毛巾拿到衛生間放好,又洗了把臉驅散整夜忙亂已經所剩無幾的睡意,抬頭看著鏡子里頭的自己,頭發亂了,熬夜的眼睛雖然紅,卻是亮亮的,臉色也不算太差,畢竟本來就是夜貓子的習性,但兩頰已經瘦到陷下去,雙眼顯得格外突出,最近確實透支的有點兇殘,前兩天阿媽電話過來說要視頻看看他,被他左突右擋的拒絕了,不然肯定被念叨。
往下是清瘦的肩膀,清晰的下頜線連著脖頸直直的插入t恤里去,顯得十分脆弱,一折即斷的樣子。
甩了甩頭,胡亂抹了一把臉上的水珠,走出衛生間,推門走到了走廊上,天邊的第一縷光線正緩緩突破云層的束縛,刺破黑夜的幕布,再過一會兒,天就亮起來了。
盯著遠處街道上開始暗下去的路燈看了幾分鐘,覺得心里有一塊地方正在熊熊燃燒,熱度流經四肢,讓疲軟的身體爆發出巨大的能量來。
阿誠轉頭走進病房,不多會兒便拿了便當盒出來,輕輕關上門,經過護士站的時候,聽見里面的護士在聊天,說什么“年輕真好”“有福氣”之類,看見他的時候,突然都停住了。
他不明所以的打了個招呼,沐浴著微曦的晨光,離開了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