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音站在陽臺上看到海浪卷過來,拍在礁石上,慢慢的又退回去,下意識的閉了眼睛。
從床上睜開眼睛的那一刻,她還是有點不敢相信,自己居然真的和一個男人睡在一張大大的床上,那個人還在身畔沉睡。
天還沒有完全亮起,太陽正從海岸線的方向升起來,一寸寸的浸染云邊,最后點亮整個海面,光芒耀眼,海水的藍色也逐漸深邃。
愛琴海的陽光雖然和上海沒什么不同,但空氣里海水的味道還是讓被霧霾浸染多年的肺驟然吸進了一股清新,心情也敞亮起來。
背后忽然襲來一股暖意,男子低沉沙啞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想什么呢?”
“你醒啦!”秦音沒有回頭,只是將頭往后靠了靠,“覺得有點不真實!”
背后的人沒有說話,卻將手臂緊了緊,將她整個圈進懷抱里。
秦音閉上眼,深吸一口氣,腦子卻像放電影一般回放。
這一刻,她終于不想再回頭望。
吃完早飯,兩個人牽著手出了酒店,酒店在山坡上,不遠處就是海,陽臺幾米之外就是礁石灘,再遠處是沿海棧道,原石鋪就,形色斑駁,赤著腳踩上去,微微發燙。
秦音喜歡海,這跟她在山里長大有關,她從內陸來到沿海,沿著海岸線在不同的城市漂泊,深圳、廈門、大連、青島,然后在上海留了下來。
許曼戈也喜歡海,不過兩個人喜歡的方式并不一樣,認識的第二年,她們在端午節的時候去了大連,秦音曾在那里呆過半年,那時候,許曼戈過的很省,兩個人在網上訂了便宜的酒店,海邊的房間。
幾天相處下來,兩人非常認真的討論要不要絕交的問題,因為兩個人的風格完全不一樣:
許曼戈好靜,她最喜歡的是每天睡到自然醒,然后倒一杯紅酒在陽臺上對著海看書,下午穿著防曬衣到沙灘上吹個海風;秦音好動,凌晨四點起,去海邊看日出,撿貝殼,赤腳沿著海邊棧道走一天,游泳、沖浪,一刻閑不下來。兩個人就像是為了拼床省旅費才一起出來的一樣。
當然,最終她們并沒有因為度假方式不同而絕交,頂多是說以后一起出門旅游要三思。
想到這的時候,秦音忍不住笑了:如果是許曼戈的話,她現在大概還在酒店睡著吧!而自己已經繞著海邊沙灘走了幾個來回。
“怎么了?”身邊的男人輕聲問。
秦音不語,卻把頭靠在男人的肩膀上:“我剛想到,以前都會覺得微博上那些心靈雞湯都是胡說,覺得輪到自己的時候絕不是那樣,現在卻發現,原來都是真的。”
“比如?”祁川將秦音摟緊了些,接著問道。
“比如,找一個能玩到一起的人在一起!”秦音抓著放在她肩膀上的手,一晃一晃的往前走。
“如果我說,我現在很想回去睡覺你會不會打我!”祁川玩著她的頭發,語間不懷好意。
秦音腳步不停,手卻緊了一下:“那簡單!離海這么近,我讓你去海里長眠!”
埋頭寫提案的間隙,許曼戈看了一眼手機,半個月過去了,秦音終于更新了朋友圈,是一片藍色的海,絲毫不走心的點了個贊便將手機丟到一邊,繼續埋首到電腦前,頭腦發脹。
第二次從電腦前抬起頭的時候,落日已經從對面大廈的頂上緩緩落下,光線昏黃刺眼,玻璃的反光將對面的大廈籠罩在一片金色中,熠熠生輝,她忍不住伸手擋了擋,順手拉上了百葉窗。
外間大辦公室的同事們已經在醞釀下班的情緒,三三兩兩的聚在一起聊天,陳橋辦公室的門緊閉著,心情不由的沉重起來,上次因kb鬧的不愉快,兩人雖然都默契的翻過不提,但也并不是全無齟齬,也可能是因為寫了一天的ppt,整個人像被捆住似的,哪兒哪兒都不舒服。
其實很多時候,許曼戈已經不需要加班了,她現在基本是負責創意和方案撰寫,提報拿下項目之后,便交給客戶經理們去統籌執行,因此,她的工作并不需要常在外面跑或是因為等甲方反饋熬到半夜,但長久以來形成的習慣讓她幾乎沒了下班時間的概念,雖然已經過了時間,卻依然在辦公室磨蹭。
除了工作以外,似乎應該給自己找點別的事情做做,七點鐘,走近空無一人的電梯里的時候,許曼戈忽然這么想道,當下拿出手機,在朋友圈里滑了一陣,練瑜伽的、做菜的、夜跑的、打游戲的、代購的,各色各樣,不勝枚舉,拋開他們的工作不講,這樣看上去,每個人都精力充沛、欣欣向榮,生活充滿希望的樣子。
跟自己不一樣,除了工作、還是工作,連露水情緣這種事,最近都不怎么有了,真是了無生趣。
出電梯的時候,許曼戈已經決定今天不去dbar了,要是在那里喝酒,阿誠絕對萬分周全的避免她醉倒,就算醉了也要將她丟到休息室睡覺,絕對不讓別人帶走他,都不知道這個人哪來的道德觀,跟個衛士似的,秦音在的時候,都不會管這么多。
但剛走到大廈門口,心底便一聲哀嘆,迎面走來的正是整日不見的陳橋,而且看他的表情,完全不像要打個招呼就完了的樣子,只好干脆站在原地,等著他走過來。
陳橋在外面開了一天的會,卻依然是面目清爽、精神奕奕,春日已至,上海的夜晚卻還是帶著絲絲涼氣,他身上的黑色大衣裹挾著外面的冷風,停在她面前。
“怎么現在才下班?”陳橋四周看看,面露詫異。
許曼戈笑笑:“忘了時間,倒是你忙到現在怎么不直接回家?”
陳橋沒有回答而是轉了話頭:“有空的話,我們出去坐坐吧!你等我一下,我上去拿個東西。”
前一句根本不是問句,許曼戈還沒有將拒絕的話說出口,陳橋已經大步向前,快速消失在電梯間的拐角。
她悻悻的張了張口卻沒發出聲音,在大廳右手邊的沙發上坐下,掏出手機開始刷微博,做公關的人,最需要的就是對社會熱點的敏感度,而微博,無疑是最大的信息集散地。
剛刷到一條冷笑話,笑到一半,就見一雙尖頭皮鞋停在自己面前,手上拿著黑色的公文包,抬頭是陳橋的臉,表情莫名沉重,明明剛從空調房出來,身上卻是一股冰冷的寒氣。
“走吧!”
許曼戈收起手機,起身跟在他后面往大廈前面停車場走,沒話找話:“怎能沒停到下面去?”
陳橋腳步不停:“回來的晚,也沒想多呆,停這里方便些。”
說話間,雷克薩斯的車燈已經亮起,兩人系好安全帶,陳橋端正身子將車開進路面的車流里,許曼戈趁機插話,他今天太反常,整個人隱隱透露出不尋常的氣息,她必須得緩和下氣氛,免得他神經失常:“我們去哪?”
陳橋像沒聽見似的,雙眼直視前方,極為認真的樣子,見他這樣,許曼戈也不好開口,車里寂靜的能聽見車輪在路面上滑動的聲音。
車開過好幾個路口,停在一幢歐式的建筑前,西裝筆挺的門童幫許曼戈開了車門,半鞠躬將二人送上了電梯,甫一開門,便是身著淺色襯衫的服務員迎上來,將二人引到一張臨窗的臺上,極具設計感的方桌,棕色磨砂皮,旁邊是同色系的沙發、靠墊和毛毯,看起來極為舒適。
許曼戈有點慌,倒不是因為這個地方沒來過,更高檔的地方她都去過,而是陳橋今天一本正經的樣子,讓她覺得好像有什么大事發生了似的。
服務生上了紅酒和點心之后就悄然退下,門口吧臺上的留聲機音樂輕緩,整個大廳內寥寥數人,顯出一種靜謐的氣氛來,不遠處外灘的喧囂似遠似近。
許曼戈沒有吃晚飯,眼看陳橋喝了一口酒,面色稍有和緩,似乎有要開口說話的意思,立馬揮手叫了服務生過來,點了一份七分熟的牛排,加一份水果沙拉。
陳橋要出口的話被擋了回去,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看著許曼戈萬分認真的研究菜單,像是要把每份都點一下的樣兒,忽然又走了神,當年他們約會時,他帶她去貴的餐廳,她在美味和價格之間糾結時皺起的眉頭,吃到好吃的菜瞬間亮起來的眼睛,生機勃勃、新鮮動人。
他不得不承認,當年的他,在日復一日的工作和奔波中漸生疲憊,許曼戈讓他重新找回年輕的活力和激情,對任何事都充滿熱情的狀態,愛情阻擋了他提早老去的步伐,也在逝去之后在他心上留下了一道永不愈合的疤,不論主動或被動,都讓人感受到它的存在,他曾享受這一切,在每一次醉意朦朧的時候、下雪的時候、走神的時候,很多記不清的瞬間,他甚至覺得自己腦子里的每一寸空間都被占滿了,不僅是他自己的,原本屬于林薔和兒子的空間被擠壓的一點不剩,他不想做失控的男人,害怕將事情推到無法回頭的方向去。
他回過神的時候,許曼戈的牛排已經去了小半,沙拉里的小番茄被挑出來放在一邊,聚精會神的攪著菜絲和沙拉醬,他自己已經喝了大半瓶的紅酒,準備好的話卻一句都沒有說出口。
許曼戈絲毫沒有注意到陳橋的情緒變化,或者說,她選擇忽略了,一直以來她的身體里都裝了一個“onandoff”的旋鈕,隨時隨地,切換到合適的狀態,可以耳聽八方,也可以對一切充耳不聞,總之,她不想知道的時候,即使貼著她的耳朵說一百遍,她也能轉身忘記,似乎她心里真的有一個隨時隨地可用的回收站,分區清晰,一旦丟棄,永不找回。
“曼戈,你換個地方吧?”一杯紅酒又見了底,陳橋才重又直起身子,從公文包里掏出一個牛皮紙信封,放到桌面中央,推到許曼戈對面,“你可以出去走一走,你不是一直想去歐洲嗎”
許曼戈放下慢悠悠的放下手中的勺子,沒有抬眼看他,接著拿起餐巾沾了沾嘴角并不存在的污漬,動作流暢優雅:“我以為我們上次已經說清楚了。”
她并沒有接那個信封的意思,陳橋只得又往前推了推:“我希望你再考慮一下。”
許曼戈嘆了口氣,兩只手指捏起信封,倒出一張輕飄飄的支票來:“一百萬,你知道這是付不起我房子的按揭的。”
陳橋眉頭一皺,臉上漾出笑意來,心卻宛若吃了不加糖的涼拌苦瓜,苦的抓心撓肝:“如果你想要的是這個,幾年前我就給你了,但你不要。”
話說完,他掏出支票本,重新寫了一張,兩百萬,又推到許曼戈面前,還沒等她反應,立刻將之前那張撕碎,丟在桌上的煙灰缸里。
許曼戈原本掛著調笑的臉瞬間僵住了,甚至有些手足無措。
數年前,陳橋曾提出給她買一套小公寓,定金都付了,被許曼戈硬拽著退掉了,還因此吵了很久的架,后來,許曼戈自己付首付,在市郊的地方買了一套大房子,從此踏上了房奴之路。
陳橋一直不明白其中原因,連許曼戈自己都不太明白自己這種奇怪的自尊和執念是哪里來的,明明有更輕松的方式,偏要選擇辛苦的路。直到那年冬天在三亞,陳橋下跪求婚,漫天煙花升空,鉆戒擺在面前的時候,忽然醍醐灌頂一樣,看清了自己極度缺乏安全感的現實。
或許她早該醒悟,只有自己銀行卡里的余額才能給她安全感。當陳橋對她說,要給她一個家,讓她再也不會從噩夢中醒來,再也不會惴惴不安時,她笑顏如花,哭出眼淚,心底卻一片冷寂蒼涼,她知道,他給不了,不管他多真誠、多富有,都給不了。
即使是現在,房子已經裝修好,每月的按揭也不算太重,銀行卡里的錢也足以讓她面對生活中的小意外,只要家人健康、朋友無恙,不會有什么不可預料的事情沖擊她的生活,她還是會覺得,就算再出現另一個陳橋,她也沒辦法像秦音一樣走進婚姻。
她并不是不愛陳橋,與他分手之后,許曼戈追求者依然不斷,卻始終無法進入穩定長期的感情,工作上越來越好,感情上卻進入停滯期,愛情是她期待卻又希望不要真正發生的。
“陳橋,我們說好的,已經過去了。”許曼戈抿了一口酒,表情認真了起來,“我們之間,已經沒有任何可能了,即使傷口需要時間愈合,現在也應該光滑如新了。”
“我曾經這么想過,”陳橋笑笑,視線轉向窗外,“但我可能沒有我預想的那么厲害,或許就像那個女作家說的,沒有得到的,要么是白月光,要么是朱砂痣,只要你常出現在我面前,我就無法甘愿。”
許曼戈驚訝的看著他,瞬間莫名生出一些愧疚之感,幾乎是不能的沖口一句:“對不起,我并不知道你那么難熬。”
陳橋將眼神定到她身上,語帶懇求:“我只能自私的請你暫時離開我的視線,我不想做一個自己都會鄙視的人,更不想被你看不起。所以”他將支票重又推到她面前,“你接受它吧,就算是為了我。”
完了他深深吐出一口氣,語速快了不少,感性的情緒似乎變的輕快了些:“到時候你回來,我那里的位子肯定還給你留著,你要是想去別的地方,就算是競爭對手,我也能咬咬牙,幫你牽線。”
許曼戈笑笑,換上一副公事公辦的表情:“現在變成老板在講話了,你真的不擔心我帶走你的客戶嗎?”
陳橋不為所動,伸手握了一下她的手又很快放開:“我希望你過的好,不管在哪里。”
“我考慮一下,但我不保證一定如你所愿,畢竟連你自己都知道,這做法有多自私。”她將重新塞進信封里,平平整整的放好,嘴角帶著笑,“支票我就先收下了,如你所見,這些年過去,我也并非全無進步,至少知道先抓住能抓住的東西。”
陳橋心里提了很久的一口氣,終于松了下來。他不能否認,這些年的家庭生活已經大大改變了他原本的個性和生活方式,妻子、孩子、父母,每一個都需要他照料,許曼戈當真已經成了他心里的那一輪白月光,他不想做走鋼絲的人,更不想體驗無法掌控的失重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