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電話那端隱約傳來小孩哭鬧的聲音, 門扉一合,老船長抽完煙回了客廳:“當(dāng)年造船廠越做越大, 船東家鬧著要分家,不太平過一陣。老大家那媳婦知道爭不過現(xiàn)在的大東家,攛掇老大弄些傷出來,東家心軟必定先理虧三分。”
“估計是沒料到這一摔摔重了, 高位截癱。這事在當(dāng)時鬧得還挺大, 外面?zhèn)鞯煤茈y聽。具體的老鄭頭沒看著, 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爭執(zhí)時誤傷了, 他那時膽小怕丟了工作家里的丫頭上不起學(xué)……”
老船長一頓,嘆氣:“也是造孽。”
燕綏握著手機不語。
這些陳年舊事塵封歷史多年, 早已無從考證。單憑老船長的轉(zhuǎn)述, 老鄭頭的口頭證詞對燕綏而言并沒什么價值。
她是能讓已經(jīng)高位截癱連話都說不利索的大伯出來承認(rèn)他如今這一切是自作自受還是能讓老鄭頭跳出來和程媛當(dāng)面對質(zhì)?
前者怕是深怕燕戩反應(yīng)過來和他一刀兩斷,后者是可行,可能達(dá)到什么目的?
程媛對她如此謹(jǐn)慎, 顯示是在燕綏這里吃過虧,長了教訓(xùn)。對她不利的事, 只要沒有證據(jù)她就能矢口否認(rèn),臉皮厚得堪比地層,沒金剛鉆還真鉆不穿。
一不留神還能反咬燕綏一口說她惡意抹黑,燕綏能在董事會立住腳憑得就是自己的本事和一身公信力。她說一不二,雷厲風(fēng)行,這才能年紀(jì)輕輕坐穩(wěn)其位,連帶著讓董事會那幫挑剔頑固的董事都不敢對她提出質(zhì)疑。
若她跟程媛一樣手段下流, 做法幼稚,失了威嚴(yán),那還有什么威信力?
——
短暫的思索后,燕綏心中微定。她仍是覺得李捷才是所有事情的突破口,她不能本末倒置放錯重點。
她既不是當(dāng)事人又與此事無關(guān),橫加干涉只會討嫌,到時候只會得不償失。
那此事聽過就算了?
不能算。
程媛貪婪,野心勃勃,又視她為眼中釘肉中刺。算天算地算計自家人,她不知道就算了,既然知道了那就不用再和她客氣了。
她不是打燕氏的主意嗎?不是想讓燕沉留在公司好有一天繼承公司嗎?不是想讓燕沉取她而代之嗎?
不知道計劃落空后,程媛還忍不忍得住。
——
掛斷電話,燕綏在外面站了片刻,收拾好思緒,這才重新回了會議室。
辛芽后腳跟進(jìn)來倒茶,給燕綏添茶時,她低聲道:“大燕總已經(jīng)到了。”
燕戩回來的事不是秘密,他雖不插手公司事務(wù),但僅憑他親手創(chuàng)立了燕氏集團(tuán),他的地位在董事會里就無可動搖。
燕綏聞言,微微頷首,繼續(xù)等待。
相比她的氣定神閑,程媛有些沉不住氣。
燕沉早和她不親近,兩年前程媛帶人攆上公司的荒唐事更是把燕沉推離得更遠(yuǎn)。他給程媛在鄰市度假村買了棟獨門別墅,雇了司機保姆,說是讓她好好享福,實則是變相軟禁。
雖然他從未限制過她的出行自由,就是南辰市她也是想回就回。但她一回來,燕沉就避而不見,電話十有八九都是小何接的,母子一整年都說不上幾句話。
她不知道燕沉自請離職的用意,燕沉更不會和她報備,一無所知的情況下難免開始慌神。這與她預(yù)想的,讓燕沉漸漸深入燕氏集團(tuán)權(quán)利中心,再伺機入主的預(yù)想完全不一樣!
——
片刻后,燕戩終于到了。
和燕綏不同,他含笑,滿面春風(fēng)地和在座董事打過招呼,格外自然地拉開燕綏身側(cè)下首的位置坐下,示意燕綏主持會議。
燕沉自請離職一事,大家心里都有數(shù),燕綏更是直接略過官話,進(jìn)入主題。
優(yōu)秀的領(lǐng)導(dǎo)者總有順口編瞎話的本事,燕綏也不如外,等她眼也不眨跟背稿子一樣表揚肯定了燕沉的能力后,讓董事會討論是否同意燕沉的辭職。
別說半數(shù),幾乎除了燕沉本人,沒人同意。
燕綏先發(fā)言,她皮笑肉不笑地看了眼燕沉,這也是她進(jìn)會議室后第一次和燕沉對視,她不躲不避,不卑不亢道:“除非你有更好的機遇更無可限量的前途更能施展拳手的天地,那我無法阻攔你,甚至我會很欣喜地歡送你。可如果你是因為合作上的摩擦,工作上的壓力,我只能允許你調(diào)整休息。”
頓了頓,她微笑著,盡量用情真意切的語氣,說:“燕氏賞識你,信任你,尊重你,我不想放你走,更不想放你當(dāng)我的敵手。”
這段話,連程媛都忍不住微微側(cè)目。
燕沉眼神微動,眼底似寂滅的星輝又一次泛起光澤。他抿唇,無聲地笑了笑,那笑容苦澀如苦芥。
他沒說話,低下頭,不知在出什么神。
——
燕戩,燕沉都在,程媛有些忌憚,董事會上并沒有說什么不合時宜的話。連帶著對燕綏的敵意都收斂了幾分,中規(guī)中矩到讓人挑不出錯。
整個董事會進(jìn)行得無比順利,除了燕沉本人堅持離職,全票反對。
燕綏發(fā)言后大半時間都在沉默,見時機合適,趁機道:“燕沉既然這么堅持,我覺得不如先休息一段時間吧,職位保留著,你想什么時候回來就什么時候回來。”
燕沉還沒作聲,程媛先反對:“副總的工作量龐大,平時應(yīng)酬等散事也大多燕沉包攬。不是我說話不公道,我覺得你做不好。”
董事會紛紛附和。
燕綏對程媛就沒那么客氣了,她這會看程媛是怎么看怎么不順眼,就怕她不挑刺:“伯母,你是不管事不知道。燕氏上下員工這么多,少一個人癱瘓不了。”
程媛?lián)牡臒o非是燕沉休假的功夫燕綏會架空他的權(quán)利,聽燕綏果真有這意思,不經(jīng)激,語氣倏然冷下來:“你既然叫我一聲伯母,我倒是要問問你,燕沉兢兢業(yè)業(yè)為燕氏工作那么多年。我這個當(dāng)母親的一年到頭見不到他幾回,不是在加班就是在應(yīng)酬,公司大大小小的事哪件沒燕沉的功勞?他任勞任怨這么多年,就沒提過一句要辭職,突然遞了辭呈,是不是你給他使絆子了?”
這話嚴(yán)重,硝煙味十足。
話音剛落,燕沉的眉心倏然一皺,終于開口道:“不關(guān)燕綏的事。”
他的聲音低沉醇厚,隱含力量。
——
燕綏在這事上的確有些理虧,她沒抓住燕沉的辮子,對燕沉只是心中懷疑。聯(lián)系孫副總這步棋雖然走差了,但按理智而言,她也沒有做錯。
如果燕沉謀定計劃要背叛她,她不能在嗅到了危險后還不警惕,毫無準(zhǔn)備地看著他卷走燕氏的資源甚至帶走燕氏人才去站到她的對立面,她必須得準(zhǔn)備一手以防不時之需。
就算這個假設(shè)不存在,程媛也是個□□。
如果程媛和李捷達(dá)成了什么協(xié)議試圖讓她陷入危機,和程媛撕破臉就是遲早的事,燕沉處在這么尷尬的位置上,他還能在燕氏待得下去?
燕綏知道,他們遲早有一天,還是要坐在這間會議室里,決定去留。
老船長的那通電話更是催化劑,燕綏原本有六分想留燕沉的心到如今一分也不剩。她在重新踏入會議室這刻起就決定——燕沉,沒必要留下來了。
無論他是否是犧牲品,無論燕綏曾經(jīng)有多依賴他倚重他,這會都要忍痛割舍。
她靜了幾秒,再開口時,聲音微揚,語帶隱怒:“伯母,你說話可要負(fù)點責(zé)。這些年要不是你在挑撥離間,我和燕沉不至于像今天這樣。”
這句話戳到了燕沉的隱痛,他眉心微蹙,看向燕綏的眼神微微異樣。
——
兩個人這樣爭幾句還好,萬一真吵起來實在太難看。
燕戩見狀,杯座在桌上輕輕一落,打斷道:“好了。”
“我看燕綏的處理方式就挺規(guī)矩的,給燕沉批年假先休息一段時間。休息好了,隨時銷假回來。”后半句話,燕戩是看著燕沉說的,他雖是長輩,對燕沉一向和藹溫和。
程媛還想再爭:“可公司……”
燕戩打斷她:“我不是回來了?先補上這個缺。”
程媛一怔,仿佛已經(jīng)看到自己大勢已去,臉色頓時一片灰白。
董事會眾人也是面面相覷。
燕戩雖然站在燕綏這邊,但見大家議論紛紛,補充道:“燕沉的手續(xù)就按照人事部的流程走,銷假也同樣,一切公開透明。”
此話落定,沒人再有異議。
本就是燕沉堅持離職,目前的處理方式也的確是最佳方案。
一切都按照著自己的預(yù)想走,燕綏側(cè)目觀察了眼程媛,見她抿唇坐在位子上似在出神,側(cè)身,叫了她一聲:“伯母。”
程媛回神,愛答不理地剜了她一眼。
燕綏笑瞇瞇的,和氣地問她:“你認(rèn)識李捷嗎?以前在程家村當(dāng)你鄰居的那小孩。”她的聲音壓得低,鬧哄哄的會議室里絕不會再有第三個人聽見。
饒是如此,程媛也是眉角狠狠一跳,哪怕她很快反應(yīng)過來偽裝出若無其事的模樣,那點細(xì)小的變化也沒逃過燕綏的眼睛。
她笑得更溫和了,說出口的話卻涼絲絲的,叫人心頭發(fā)慌:“警察啊,已經(jīng)注意上你了。”
程媛這下終于沒崩住,她瞇起眼,眼里冷光似映著刀光劍影,她狠狠瞪了眼燕綏,咬牙切齒道:“你等著,這事還沒完呢。”
她最后那一眼,看得燕綏心頭一涼,忽然涌上幾分懼意。
燕綏含笑靠回椅背,看著程媛怒而起身,丟下莫名的眾人獨自離開。她的目光在燕沉身上停留了片刻,后者似察覺到她的視線,側(cè)目和她對視一眼——
那是陌生的,不見溫度,似隔了遙遠(yuǎn)山海的一個眼神。
董事會結(jié)束,燕綏親自把所有董事送下樓。
已近正午,陽光卻不溫暖。
她在公司門口站了片刻,強自壓下心頭煩躁的情緒,轉(zhuǎn)身回辦公室。
會議時手機開了靜音,直到此時燕綏才看到傅征的短信,言簡意賅的一句話:“我晚上回來,不妨促膝長談。”
燕綏頭抵著桌子,給傅征回?fù)芰艘粋€電話。
響了沒幾聲,傅征接起:“燕綏?”
“嗯。”燕綏有些無精打采,她仔細(xì)聽了聽他那端的背景聲:“在吃飯?”
傅征走到陽臺,關(guān)上門,隔絕這端的吵鬧:“嗯。”
他敏銳地察覺到她語氣里的不對勁,沒直接問,繞著彎地問她早上做了什么。不是試探,也不是詢問,只是關(guān)心。
燕綏想了想,一五一十地答了。她有情商,說話也有技巧,早上于她枯燥又錘煉心智的董事會敘述的像是講故事一樣。
她沒說自己的委屈,也不隱藏自己那點心思,恰好到處地示弱道:“我覺得這盤棋才下了一半,我以為將了她的軍,可其實只吃掉了她的馬。不知道后面等著的象和士什么時候來殺我個措手不及。”
傅征聽她的比喻覺得有趣,倚著欄桿遠(yuǎn)眺著南辰市方向,低笑:“放心,我身先士卒……”他一頓。
再開口時,嗓音愈發(fā)低沉:“怎么守衛(wèi)家國,就怎么守住你。”
作者有話要說:“怎么守衛(wèi)家國,就怎么守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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