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4
席殊第一次嘗到酒精的滋味是在十三歲那年,在舊畫室,和沈恪。
那天是端午,吳曉月特地把外公外婆從鄉下接到虞城過節,吳曉星帶了沈恪來家里,吃飯時飯桌上的氛圍不太融洽,在吳曉星當席宣布她和沈恪的婚訊后整個節日的氣氛更是蕩然無存,在別人家都在團團圓圓歡歡喜喜吃粽子時,席殊感受到的是劍拔弩張針鋒相對。
席殊的外公外婆都是傳道授業的教書匠,老兩口都是讀書人,一輩子本本分分踏踏實實的做人做事,卻不想因為小女兒要晚節不保。
他們的婚事遭到了舉家的反對,外公外婆不留情面地說吳曉星是瞎胡鬧,都奔四的人了還不好好找個正經人過日子偏要嫁個小一輪的小白臉,給老吳家丟人。席信中和吳曉月則勸吳曉星要三思,不要被人哄騙一時沖動吃了虧。
而這一切都是當著沈恪的面進行的,席殊再次在他的臉上看到了第一次見面時的表情,他就像飯桌上的一個粽子,被幾人分拆入腹。
當晚,沈恪提前離開,吳曉星還留在席殊家中一對四地料唇舌戰,家里火星撞地球似的火花四濺,沒人會注意到還是孩子的席殊,她悄悄地溜出了家門,獨自搭車去了那間舊畫室。
不出所料,沈恪離開她家后果然去了畫室,只不過這回他沒在畫畫,而是舉著一個酒瓶表情落寞地坐在窗臺上喝酒。
席殊問他是不是真的要和小姨結婚,他冷淡地點了下頭,她當時還很天真地問他為什么想娶小姨,她沒別的想法就只是覺得奇怪,因為小姨的年紀比他大好多,而吳曉月又總是告訴她他看上的才不是小姨這個人。
沈恪沒回答她的問題,只是自嘲一笑。
那晚他喝了很多酒,一瓶接一瓶的,席殊不明白酒有什么好喝的,就搶過他手中已經啟瓶的啤酒灌了一口,酒不烈但口感不佳,遠不如可樂來得好喝,那個年紀的她是少年聽雨歌樓尚且不識愁滋味,當時她也沒想到自己有一天也會學他借酒澆愁。
席殊舉著酒杯想起了往事,眼底情緒浮浮沉沉幽幽閃閃,這時包廂里一首歌畢,有人問誰還想上來唱,她仰頭把杯中酒一飲而盡,緩緩地舉起了手。
鋼琴前奏響起,悠揚舒緩,包廂里一時安靜,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約而同地落在高腳凳上握著話筒的席殊身上。
她有些醉了,酒精好像沒能完全麻痹她的神經,她還覺得難受,像用盡全力把一顆乒乓球壓到了水底,沒留神一松手它就迅速浮出了水面,前功盡棄,心底被活埋的情感蠢蠢欲動想宣之于口,可她什么都不能說,對誰都不行。
她需要一個借口,一個掩護,一首歌。
“……我愛上讓我奮不顧身的一個人,我以為這就是我所追求的世界,然而橫沖直撞被誤解被騙,是否成人的世界背后總有殘缺。”
她背對眾人,看著屏幕眸光微閃。
“……我走在每天必須面對的分叉路,我懷念過去單純美好的小幸福,愛總是讓人哭讓人覺得不滿足,天空很大卻看不清楚好孤獨。”
席殊的歌聲戚戚,聽得人心里莫名難受,聯想到今天發生在她身上的事,所有人都對她有了惻隱之心。
直到最后一個音符落下,席殊恍惚中覺得眼角濕潤,她放下話筒低下頭匆匆走出包廂,留下一眾人面面相覷。
卓躍找到席殊時她正在走廊盡頭的小露臺上站著,指間猩紅微閃,背影伶仃單薄,好似一陣風就能吹散。
他站在她背后看了她好一會兒才走上前,關切地問道:“站在這兒不覺得冷嗎?”
席殊伏在欄上往遠處看,外面燈火絢爛,車水游龍,她說:“透口氣。”
卓躍見她表情寡淡,眼神不知是不是受酒精的影響顯得有些飄忽,他的目光最后落在她的側臉上,雖然她披散著長發遮住了小半張的臉,但今晚第一眼看她他就發現了異樣。
“你的臉……”他欲言又止。
席殊沒刻意避開他,她睇眄著他問:“不好看了嗎?”
卓躍微愣,回過神立刻答道:“不是。”
他覷了她一眼:“還是很好看。”
席殊笑了,笑意闌珊,說不清是在嘲笑他還是在嘲笑自己,她知道自己現在看上去一定狼狽至極。
卓躍端詳著她,猶豫片刻還是問出了口:“你……很愛他嗎?”
“愛……誰?”
“你男、前男友。”
席殊嗤笑,她轉過頭,吊著眼梢看著他問:“你多大了?滿十八了嗎?”
卓躍眉頭一緊,似乎很介意她用這種長者的口吻和他說話,他語氣稍稍強硬了些:“我已經滿十九周了,不比你小多少。”
席殊眉一挑,心道柳筱筱給他透露的還挺多,她問他:“你知道什么是愛么就問我?”
他注視著她,眼神又小心翼翼了起來:“因為你看上去……”
很受傷,不是喜歡一個人被辜負的傷感。
后面的話卓躍沒說出來,他們算是第一回正經說話,但他能感覺出她是自尊心極強的人,有些事她不想表現出來更不會愿意被人戳破。
他轉了話鋒,很真摯地對她說:“那個男的這樣對你,他不值得。”
席殊突然無話可說。
夜風狹著寒氣一輪又一輪地軋過來,天際星辰全墜,明月暗藏,“夜夜流光相皎潔”的誓言都是虛妄,不能當真的。
卓躍給她擋著點風:“這里風大,我們回去吧。”
席殊身子未動:“你先回去,我把煙抽完。”
她這支煙從點上到現在就沒抽上幾口,卓躍知道這是個借口,他猶豫了下,后退一步轉身走開。
席殊了無意味地一笑,第365號都退縮了,前面的364個也該跑得差不多了,畢竟發生了這樣的事,不管席殊長得多美,背景多硬,還能有哪個傻子會不顧顏面主動給自己攬個“撿破鞋”的名聲?
煙已經燃到了盡頭,席殊最后抽了一口,碾滅后打算先行離開KTV,只不過還未待她轉身,一件羽絨服就被披在了她身上。
她回頭,臉上難掩驚訝。
卓躍露出一個明朗的笑來:“別著涼了。”
還真有個傻子,席殊心里百感交集,她扯了下身上的外套,暖意從四肢百骸襲來,叫人貪念。
她抬頭直視著他,直白地問:“你還想追我嗎?”
席殊開山明宗,直接得令人咂舌,卓躍被問個措手不及,他躲開她的目光,一只手不安地摸著自己的后頸。
席殊不給他踟躇的時間,她灑脫道:“當我沒問。”
說著她就要把身上的外套脫下,卓躍先一步按住她的手,這回他的眼神堅定,很快說道:“我想。”
他看著她,誠懇地問:“席殊,我能追你嗎?”
席殊怔了片刻,他傻得她都想為他操心,告誡他她是個壞女人,不要靠近,最好能躲多遠就躲多遠。
“你還不了解我。”
“以后會了解的。”
“你知道我剛分手,網上還有我的——”
“我知道。”卓躍倉促打斷她,不想她自揭傷口,“我都知道,我不在意。”
席殊和他對視著,他的眼神是那么地真摯熾熱,她毫不懷疑此時一塊鐵投進去瞬間就能被融化,她抿了下唇:“你談過戀愛嗎?”
卓躍猶豫了下,搖頭。
席殊的良知被喚醒,她低嘆一聲說:“我不想讓你對愛情有不好的印象,我不是適合你的人,去找個好女孩談一場正常的戀愛吧。”
卓躍聞言表情瞬間低落,像被雨水淋濕的幼犬,他低著頭,語氣也顯得可憐兮兮的,他問:“這個人就不能是你嗎?”
席殊的心沉了又浮,惡魔和天使在她的身體里拉扯,一個要她抱住這根浮木,一個要她自行墮落勿累他人。
她直勾勾地看著他,人的生存欲望叫她本能地想活命。
席殊眨眨眼,訥訥開口:“你會后悔的,我會讓你傷心難過,會讓你痛不欲生……你會恨我一輩子。”
卓躍不明白她所說的,但他懂得爭取,也懂得后果自負,如果她是深淵,那么從在畫室第一眼見到她起,他就已經跌入了。
此刻,就是現在,他想和她在一起,不問從前,不懼未來。
他突然迸發出了一種果敢的精神,心頭涌上了視死如歸的勇氣,就算她會讓他粉身碎骨他也義無反顧。
卓躍的表情和語氣都很堅定,他擲地有聲又紳士地問:“席殊,我想和你交往,可以嗎?”
席殊在掙扎,在撕裂。
她今晚喝酒了,清醒的人需要理智,難道喝醉的人還不能犯錯嗎?都是酒精作怪,她也不想的,真的。
半晌,席殊的眼里閃過一抹決然,她扯起嘴角露出一個慰藉的笑,抬頭述道:“第365號,提前報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