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8
　　沈恪解開了安全帶靜靜地坐著，一只手隨意地搭在方向盤上，手指無意識地敲著，也不知道在等什么。
　　席殊下車后沒有回頭，他不敢擅自跟上去。

　　沈恪在車上坐了許久，此時明明是早晨，天卻漸漸暗了，沒過多久，淅淅瀝瀝的小雨就落了下來，人心不在焉時倒分不清這是晨雨還是夜雨。
　　雨水啪啪答答地拍打在車身上，沈恪回神，這才悟了過來，他在等雨。

　　他再次往車窗外看去，片刻后低嘆一聲，重新系上了安全帶，啟動了車子掉頭離開。
　　沈恪把車駛回了別墅，大老遠(yuǎn)就看到別墅門外有人撐著一把藍(lán)傘站在雨中，那點(diǎn)藍(lán)在雨霧中顯得更憂郁了。

　　他打開別墅大門，將車駛近，最后堪堪停在門外，降下車窗。
　　周森見到沈恪時雙眼一亮，緊了兩步走到車邊，把傘面抬高微微彎腰露出笑顏：“沈老師。”
　　沈恪頷首示意她進(jìn)去，他自己則花了點(diǎn)時間把車停進(jìn)了車庫。

　　周森一直等在門廳那兒，等沈恪進(jìn)了別墅她才隨著他一起往里走。
　　沈恪微微回頭問她：“等很久了嗎？怎么不給我打電話？”

　　周森淺淺地露出一個笑：“也沒等很久，我想你可能有事出門了，就打算等一會兒，你剛才要是沒回來我也打算走了。”

　　沈恪垂下目光，她穿著淺色的長裙，裙擺已被雨水濺濕，想來在雨中站的時間不短。
　　等人的心情他是懂的，落空的感覺他也深有體會。

　　周森沒察覺到沈恪的情緒變化，跟在他身后去了畫室，見他站定在自己畫的那幅畫前仔細(xì)地端視著，心里頭又忐忑又期待，還隱隱有些竊喜雀躍。

　　沈恪看著畫遲遲不發(fā)言，周森難免不安，遂小心翼翼地詢問了句：“沈老師，這幅畫……畫得不好嗎？”
　　沈恪輕輕搖了下頭：“畫得很好。”

　　周森松口氣，又聽他說：“昨天你問我有沒有不愿意讓人知道的軟肋，我沒有回答你，你現(xiàn)在還想知道嗎？”

　　周森聞言心臟怦怦直跳，有些受寵若驚又忍不住心花微綻，她抬眼望著沈恪，小雞啄米似的點(diǎn)了點(diǎn)頭。

　　沈恪的目光又落回到了畫上，阿喀琉斯的腳踵上插著一支箭矢，他的表情痛苦不堪，眼神不可置信又萬般絕望。

　　“我們走吧。”沈恪微不可聞地低嘆，如果畫上的阿喀琉斯能出聲，他此刻大概也會發(fā)出這樣的一聲嘆息，不甘又無力，“我?guī)闳タ纯次业摹⒖α鹚怪唷！?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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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恪換了車出門，一輛白色奔馳轎跑，這幾個月來他無論去哪兒見什么人基本上開的就是這輛車，所有人都以為他開膩了那輛卡宴，可就在剛剛周森還見著他開著它從外面歸來。

　　她從沒坐過那輛車，雖然沈恪沒透露過，但她隱約能猜出來，這輛車對他來說應(yīng)該有特殊的意義。

　　周森偷眼瞄了下正專心開車的沈恪，平時他就算駕駛時都會和她聊上幾句話，關(guān)于油畫或是詢問她母親的情況，但今天他一句話都沒說。

　　她從沒見過他情緒不佳的模樣，大多時候他都是溫文爾雅待人有禮鮮少將情緒外露的，有時他會恍神，比如他們聊到克里姆特，聊到席勒時，她猜他或許對分離派有特別的感情，這倒讓她略感詫異，因?yàn)樵谒J(rèn)為，沈恪的繪畫風(fēng)格不是十九世紀(jì)的。

　　周森往車窗外看，外面雨下大了，世界消失在雨幕中，她還不知道他會帶她去哪兒，他不愿示人的弱點(diǎn)又是什么，她覺得自己此時的心情比等待聯(lián)考成績還緊張還期待，甚至有些激動，她多情地想他愿意把自己的“阿喀琉斯之踵”告訴她是不是意味著她對他而言還是有點(diǎn)特別的？

　　以前沈恪是高高在上不可褻瀆的畫壇巨擘，雖然這段時間他們時常見面，他待她比如沐春風(fēng)更暖幾分，但她還是不了解他，反而因?yàn)閹讉€月的相處，她更覺得他像個不可捉摸的謎團(tuán)，迷人得令人想一探究竟。

　　這段時間外界關(guān)于他們之間的傳言她都聽說了，有些人的話說得極其尖酸刻薄，她和沈恪是不正常的男女關(guān)系這好似已經(jīng)是個定論了，舍友都羨慕她抱上了大腿，她的名字居然和沈恪掛上了鉤并為人所議論，這在以前她是想也不敢想的。

　　傳言說的人多了，周森自己都忍不住要心懷期待起來，但沈恪對她從未有過越禮的舉動，他待她彬彬有禮，就像對一個頗為贊賞的后輩晚生那樣，和藹有余而親近不足。他們一起去看展，在作品前漫談藝術(shù)，他會給她的畫作提供恰到好處的意見，他帶她出席拍賣會，讓她了解油畫的拍賣市場，而他唯一有些曖昧的舉動就只是會去學(xué)院接送她，甚至?xí)H自把她送到寢室樓。

　　他是個極好的前輩，同時又是個極好的男人，周森知道自己有了僭越的想法，這不應(yīng)該，但她控制不住。

　　淫雨霏霏，紛紛灑灑，這種天氣人心也容易在風(fēng)雨中飄搖。

　　沈恪在老民街附近找了個停車位，停好車后他和周森一人撐著一把傘往街衢里走，下雨天街道上并沒有幾個人，平日里的熱鬧被雨水一澆都淡去了。

　　雨不算大，纏纏綿綿的極盡繾綣。
　　他們并肩走著，沈恪突然問道：“你媽媽的身體恢復(fù)得怎么樣？。”

　　“很好。”周森轉(zhuǎn)過頭看向他，綻開笑說，“多虧了您，不然我……還真不知道什么時候能籌到手術(shù)費(fèi)用。”

　　她的語氣又真摯起來：“沈老師，這筆錢我以后會還你的。”
　　沈恪淡淡一笑：“這是你應(yīng)得的報酬。”
　　“嗯？”周森莫名。

　　“你是個好助手，對顏色感知度很高，有你幫忙調(diào)色我省了不少功夫。”
　　周森慌忙道：“能做您的助手是我的榮幸，我也學(xué)到了很多……這筆錢，我不能白要。”
　　她說得很堅(jiān)決，幫沈恪打下手是她自愿的，她并不想把這當(dāng)成是一筆交易，毫無情味。

　　沈恪看向她：“這段時間辛苦你了。”
　　“不辛苦的，我也沒做什么。”周森心頭惴惴，他說的這幾句話都不太尋常。
　　“你幫了我很多。”沈恪溫聲說。
　　多虧了她，運(yùn)氣好的話，他偶爾還能看上席殊一眼。

　　昨天也是，如若不是因?yàn)樗椭苌匦＃緵]辦法及時出現(xiàn)在她身邊擁她入懷。
　　一整個晚上，他都心有余悸，他不敢想如果從天臺上跳下來的人是席殊那他會怎么樣，只要想到這個可能性他都難以接受，他不能讓她走到這步。

　　寒風(fēng)裹挾著雨絲撲面而來，隔著雨聲，沈恪平述道：“你很有天賦，以后好好學(xué)，可以成為一個畫家就別只甘于當(dāng)一個畫匠，我看好你。”
　　周森著實(shí)懵了。

　　沈恪這話的意思竟像是在道別，她還沒來得及接話，就見他站定，目光直直地看著一家小店。
　　下雨天人少了生意自然就少，老民街里好幾家店鋪都閉門不做生意了，就算那些開張的鋪面也都慘慘淡淡的，唯有他們眼前這家“二元店”還積極營業(yè)著，電子喇叭嘎著音一直重復(fù)招徠著顧客。

　　周森怎么也沒想到沈恪會帶她來這種小店，她站在店外尚還愣怔的時候，沈恪已經(jīng)收傘進(jìn)了店內(nèi)。
　　她忙跟上去，把傘收了放在店門口。

　　這種批發(fā)店沒什么特色，什么東西都賣，鍋碗瓢盆、陶瓷茶具、廚房用品、文具筆墨……貨架上擺著的商品又雜又亂，質(zhì)量堪憂。
　　沈恪站在一個貨架前，神色落寞，眼神寂寥。

　　周森的目光在店內(nèi)逡巡一周后實(shí)在不解，但她看沈恪似是沉湎在回憶中，一時不敢打擾。
　　良久，他突然開口說：“我有一個心愛的人。”
　　周森心頭一跳，驚詫地看著他。

　　沈恪平敘道：“我是為了她才想離婚的。”
　　他這句話如平地驚雷，嚇得周森都說不出話來。

　　她腦子里千頭萬緒一齊涌起，又纏成了一個結(jié)，以前聽過的傳聞好似又響在了耳畔，驚得她不由得打起了哆嗦，明明裙擺早已濕透，但她此刻方才覺得冷。

　　如果沈恪說的是真的，那么吳曉星死前說的話也是真的，他……真的愛上了另一個女人？
　　店內(nèi)開著白熾燈，照得人一臉慘白。

　　沈恪回頭見周森似是被嚇住，無奈地苦笑：“對不起，我不是你以為的君子。”
　　周森無意識地抬起一只手搓了搓自己的胳膊，怔怔地看著沈恪，他神色肅然，并不是在開玩笑，他也不是會說玩笑話的人。

　　“你……”聲音嘎止，她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愣了半晌后她才訥訥地問，“她是……”
　　她不敢問出來，她怕答案是她不能承受的。
　　沈恪嘆也似的接下她的話：“她就是我的‘阿喀琉斯之踵’。”

　　外面吹進(jìn)來了一陣寒風(fēng)，周森不禁打了個寒顫，她望著他的臉，一瞬間好像看到了自己畫的那幅畫，他的表情就是阿喀琉斯瀕死前的表情。

　　她怔道：“你一定很愛她。”
　　周森有些站不住，她輕輕地倚在一旁的貨架上。

　　他瞞得這么嚴(yán)實(shí)，這么多年竟然沒人探出她的存在，她顫著聲兒問：“你們現(xiàn)在還在一起嗎？”
　　沈恪搖頭：“我和她很早之前就分開了。”

　　“那這里……”
　　“是我和她分開的地方。”沈恪的聲音碎成雨聲。

　　論起來，他和席殊真正在一起也不過一天而已。
　　昨天在雨中她撲到他懷里抱著他痛哭，這情景讓他恍然記起了那一年。

　　吳曉星發(fā)生事故去世后舉家震驚，她的父親在得知她的死訊后心臟病發(fā)作驟然離世，短短一天之內(nèi)，吳家沒了兩個人。

　　席殊嚇壞了，她現(xiàn)在雖然故意以頑劣乖戾示人，但他知道她其實(shí)很脆弱，家里出事后她覺得自己是這場家庭災(zāi)難的肇始者，那時候她也是那樣在他懷里哭泣的。

　　他在那時就知道他們之間連一點(diǎn)可能都沒有了。
　　他可以豁出一切，但他不能自私地要她為他放棄所有，她還有愛她的家人，有朋友，以后還能擁有更美好的人生，她還有退路，現(xiàn)在也是。

　　背負(fù)著親人的生命，這種宿命席殊沒辦法反抗。
　　三年前他們說好用一天的時間來好好道別，然后各自過好各自的生活。

　　在那一天，誰也不提那些不堪絕望的事，他們一起逃離了世界，像一對正常情侶一樣，做盡了深情之事，牽手擁抱親吻做．愛，她把她的一切都獻(xiàn)給了他，而他卑鄙地收下了，以靈魂抵給魔鬼為代價。

　　他們短暫地相愛了一天，那一天是永恒的。
　　那天晚上，他們攜手逛到了老民街，凌晨的鐘聲眼看就要敲響了，分離時刻在逼近，而最后一點(diǎn)珍貴的時間他們一起在這家“二元店”里度過了。

　　席殊說這家店的喇叭每天都喊同樣的話，呆在這兒他們就可以騙自己，每一天都是最后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