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韓江闕那時的外貌已經有了日后成年的雛形,劍鋒似的凌厲眉毛,端正高挺的鼻梁,眼褶花瓣似的展開,又美麗又深邃。
文珂看著韓江闕,忽然覺得前所未有的安全和滿足。
就在這個時候,吱呀一聲——診斷室的門打開了。
高大的醫生走到文珂面前,他的臉逆著光,根本看不清楚神情,文珂只記得醫生把一頁檢查報告遞過來,說:“結果出來了,你還真的是Omega。只是……”
文珂的身體一下子顫抖起來,他感覺自己的腦子瞬間混混沌沌,只聽到了醫生說的這句話,接下來模糊的什么關于“你分化得太晚了,要注意關注腺體健康”之類的話都全部沒聽進去。
他甚至,連那頁薄薄的報告都不敢接,是韓江闕伸手拿了過來。
韓江闕緊緊地抓著文珂的手腕,一路把他拉到了醫院外面,然后兩個人一起低頭看著報告上面的字。
雪白的紙上清清楚楚地寫著他的性別:男,Omega。
文珂記得那天是個少有的陰天,烏云重重地壓下來,像是要壓在他的背脊上。
“怎么可能?”韓江闕攥著報告,少年的臉部線條繃緊,嘴唇下抿,那個神情說不出是憤怒還是嚴肅:“你怎么會是Omega?你甚至連味道都沒有,媽的?!?br/>
文珂忍不住抬起頭,茫然地看著韓江闕。
他不僅是Omega。
還是個E級的Omega。
腺體的等級從高往下SABCDE,他是最差的那一等。
他注定了沒有馥郁的信息素,沒有完美的生/殖/腔,他的確是一個不合格的Omega。
“所以你也會發情?!?br/>
韓江闕死死地盯著報告上寫的預估的發情日期,然后忽然伸出手揪住了文珂的衣領:“一發情,你就什么都顧不上了,你也會像我爸一樣,滿腦子想著要找Alpha標記——只要發情了,誰都可以,只要是Alpha就行,只要是Alpha,誰都能上你?!?br/>
“我……韓江闕,我不知道?!?br/>
文珂喃喃地說,他的聲音越來越?。骸拔疫€沒有發情過,但我、我也不是,誰都可以……”
我不是誰都可以。我想和你。
他心里這樣想著,可是卻再也不敢這么說了,連想到剛剛的牽手,都會覺得惶恐。
他從韓江闕的眼睛里,幾乎看到了某種赤裸裸的憎惡。
韓江闕討厭他了,僅僅因為他從Beta變成了Omega。
“你會懷孕?!?br/>
韓江闕一字一頓地說:“文珂,你會懷孕的,對不對?”
文珂整個人都是懵的,一個字也答不出來。
他才剛剛得知自己的真實性別,他甚至還沒來得及去體味這種從身體到心理的轉變,就已經被濃濃的羞恥感給重擊了。
他不懂發情有什么錯,懷孕有什么錯,可是他面前的少年這樣滿帶著厭惡這樣說了,他就也開始討厭自己了。
“文珂,你為什么不是Beta?”
韓江闕忽然松開了文珂,他的眼里閃過了濃濃的失望之色,又重復了一遍:“你為什么不能是Beta。”
“對不起……”
文珂抬起頭,淚汪汪地看著韓江闕。
他真的很沒有骨氣,可是面對著喜歡的人的失望眼神,感覺就像是迎來了滅頂之災一般的恐怖。
他還想著只要認錯,韓江闕就會接納他。
可是韓江闕卻只是搖了搖頭,攥著報告轉身就走。
文珂呆呆地站在原地。
整個世界好像暗了下來,一切都是無聲無息的——
可是他知道,在那一瞬間,自己的心里的確是有什么東西碎掉了,再也拼不回來。
……
對于那之后的事,文珂這些年來的記憶都很模糊,因為一切好像都發生得很快。
他請了一天病假沒有去學校,一切好像都很風平浪靜,可是到了第三天,他背著書包來到班級時,一切都不一樣了。
每個人都用古怪又微妙的眼神看著他,就像他是第一天出現在這個班級的怪人一樣,而韓江闕卻請了假。
還是那時做班長的卓遠第一個站起來,溫柔地對他說:“小珂,我們今天早晨都知道了——其實分化得晚也沒關系啊,老師說了,你的腺體不太健康,更不適合在AB的班里,所以今天就幫你辦轉班的手續,你馬上就可以去Omega的班級了?!?br/>
對于文珂來說,那瞬間真的是晴天霹靂。
他從來沒想過,韓江闕會把他的事告訴別人。
而這下子,他不僅要在高三換到陌生的班級,還要承受每個人異樣的目光,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個E級的Omega。
這對于十七八歲的文珂來說,簡直就是世界末日。
那天下課之后,他憋著一股氣找到了韓江闕的家,卻聽韓江闕的Omega爸爸說韓江闕昨天從學校回來就發燒了,現在正在屋里昏睡著。
文珂沒有進去探望,他掉頭回了家。那時他心里只有一個想法,他再也不會和韓江闕說任何一句話。
從那天起,他轉了班,把韓江闕的手機號和其他聯系方式全部都從手機里刪掉。
韓江闕似乎也感覺到了什么,但是那時候韓江闕是那樣的心高氣傲,他沒有來找文珂道過謙,也沒有再搭理文珂。
他們好多次從校園里擦肩而過,但是誰也沒有開口,兩個人都冷著臉轉過身去不說話。
一場絕交就這樣開始了。
……
其實現在想想,很多故事都未必一定要這樣結束。
那個年紀感覺驚天動地的大事,如果冷靜一下、再等一等,或許都是可以消解的。
但是命運沒有給文珂時間。
就在文珂拿到報告的一個星期之后,他媽媽檢查出了乳腺癌晚期。
文珂再也顧不上韓江闕了,他每天筋疲力盡地往返醫院和學校,看著可怕的醫藥賬單卻束手無策,他們家的存款真的不足以應付這樣的重疾。
文珂媽媽知道消息后,第一反應是不治了,但是文珂堅決不肯,他當下就準備開始聯系賣房,可是北方小城的一套老民房根本一時之間找不到人接手。
不到十八歲的少年這時才算第一次品嘗到了人生的艱辛和無奈。
那段時間一直是卓遠陪伴著他。
文珂媽媽生病前在卓家做幫傭,這回驟然病倒,卓家則大方地幫忙負擔醫藥費、住院費。
文珂一張一張地欠條寫給卓遠,卓遠始終都很溫柔,推辭幾遍之后才會不得已地收下,但還是會叮囑他不需要擔心錢。
但是怎么可能呢。
他只能不斷地感謝著卓遠。
在這樣不斷感恩戴德的過程中,文珂知道當他面對著卓遠時,已經失去了平等的權力。
在自己破舊的家里,文珂把第一次交給了卓遠。
那段時間他渾渾噩噩,徹底把自己的發情期給忘了,但是卓遠那幾天一直都粘著他,所以一切像是意外,又像是注定。
雖然是發情了,但是發育過晚的生/殖/腔被強硬地撐開時,還是疼得讓文珂幾乎以為自己會死在床上。卓遠輕柔地吻著他,大度地表示不會馬上就永久標記他,然后一聲聲地在他耳邊訴說著對他的愛意,向他承諾他們會結婚,會永遠在一起。
人有的時候真的很迷茫。
不知道是因為先相信了卓遠的溫柔,才甘愿如此;還是因為先明白了自己的宿命,才愿意去相信。
但是無論如何,文珂做了自己的選擇。
唯一讓他的心抽搐地疼起來的,是臨時標記之后,突然響起來的門鈴聲。
卓遠只披上了件襯衫就走過去開門,過了一會兒又笑瞇瞇地回來了。
“是誰?。俊蔽溺嫣撊醯貑査?。
“韓江闕?!弊窟h若無其事地問道:“你要見他嗎?他看了我兩眼就走了,也沒說有什么事哦?!?br/>
文珂無聲無息地躺在床上,過了很久很久,才終于緩了過來,喃喃地說:“應該……沒事吧?!?br/>
“那就好?!弊窟h走過來吻了他的臉:“我愛你,小珂。”
那一年,文珂的十八歲生日是卓遠陪他一起度過的。
他許了兩個愿望,第一個是希望媽媽恢復健康,第二個是希望考上心儀的大學——
兩個都沒有實現。
人生是遺憾,很多很多的遺憾。
韓江闕說他像長頸鹿。
文珂后來想,可能是因為他習慣了伸長脖子站成等待的姿態——
在麥田里,望著曠野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