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率部圍剿五部,血戰三日,剿滅大部分主力,可是各部酋長卻
都逃脫,往涼州城而去!你的叔父,大開城門,迎他們入內。”段瀟
鳴行至床前,與她對視:“曾經,有人說,我傾畢生之力,也破不了
涼州!”他轉動血色的眸,烏黑的瞳仁里,映出她的臉來,染血的手
,捏著她的下巴,強迫她抬起頭來,用力之猛,似帶了無盡仇恨,道
:“你說呢?”
她緊咬著牙關,不置一詞。
“說!為什么不說話!”他猛地使力,將他從床上拉起,帶入懷中
,單臂扣在她腰間。素白的中衣,貼在甲胄之上,頃刻間,斑斑血跡
,混著雨水,在一片素色里開出猩紅色的花朵,團團簇簇,漫漫點點
,不消時,便傾浸渲染開來了。
如此妖冶的花兒,這樣奪目的色彩,除了這殺戮的血,還有什么可
以比擬?!
只可惜,這樣的絕麗,還未待開全,便已凋殘!
**********************************************************
“為什么不說話!”他的手掐上了她的脖子,盛怒之下,他的理智
,正在慢慢潰散!
泠霜凜然回視,終于開口:“你想要我說什么?我所說的,會是你
想從我口中聽到的嗎?”
“記不記得,那天,我說過,我有點喜歡你了?”段瀟鳴松開了扼
住她咽喉的手,讓她喘氣,接著道:“知道我喜歡你什么嗎?就是你
這個表情,那樣的驕傲!”他陰冷一笑,復又換了一張臉孔:“可是
,你知道嗎?我最恨的,恰恰也是你的這張驕傲的臉!”
單衣早已濕透,冰冷的甲片隔著衣料,傳來最殘酷的溫度,一點一
點,滲進血脈里!這才是他!絕情絕愛的大漠蒼狼!渾身浴血,立于
天地!
“今日,我的副將殞命在涼州城下,他跟了我二十年!整整二十年
!”段瀟鳴凄厲地嘶吼著,用仇恨的目光猙獰地瞪著泠霜:“我真傻
,為何要與你說這些!你怎會明白,男人的疆場!刀槍下的尸魂的哀
嚎,早已被西子湖畔畫舫上的絲竹聲蓋得干干凈凈!你口口聲聲說的
天下,到底是怎樣的,你又怎會知道?!”
***********************************************************
又是一聲振聾發聵的雷鳴,閃電將帳內一瞬間的雪亮,也讓二人更
加看清彼此的表情。
泠霜定定地望著眼前的男人,原來,他是這般痛!
是啊,無論是英雄還是梟雄,畢竟都是血肉之軀,又怎會真的無痛
?!
他對袁氏的恨意由來已久,當年段之昂便是在攻打涼州之時,身中
羽箭,不治身亡的。而今日,他又失去忠心追隨多年的心腹,殺父之
仇,手足之恨,不共戴天,不是嗎?
“我痛恨你這樣看著我!你以為你是誰?!你只是我的奴隸!”
泠霜絲毫不去理會他的咆哮,依舊直挺挺地看著他,身軀已經冰冷
地沒了暖意,可是,卻麻木地連顫抖都不會了。
抬起僵硬的手,探向他腰間,倏忽抽出他的佩劍,寒光明滅,耀了
二人的眼。
“你這般恨我,是因為你的劍上,少了我的血嗎?!”泠霜冷艷殊
絕一笑,伸出手握住劍身,拉了開去。
血肉廝磨劍刃的觸感,自劍身傳遞到他手上,那樣深沉的痛楚,無
聲無息,蒼鈍綿柔。段瀟鳴冷冷看她,抿唇不語。
纖白如玉的手,在他面前攤開,掌心刺目的傷痕,鮮血潺潺流下,
沿著手腕,往臂下蜿蜒而去拓一道殷紅的軌跡。
他知道,那有多痛!
他的劍,滴著她的血。
從今日起,她,便是斷掌。
在中原,女子斷掌,是為大兇,克夫克子,終身孤老。
*********************************************************
將劍收回鞘中,泠霜雙臂交纏,勾上他的脖子。
唯有一顆沉痛累累的心,方能理解另一顆沉痛累累的心。只有跟你
一樣痛,才能明白你心中的痛!
撥開雨水嘀嗒的亂發,雙手捧起那張臉,輕如蟬翼地吻下去……
那張臉,血汗交流,塵屑油垢。
只有極致的恨,才能挑起王者的霸心!將你內心所有的恨都發泄出
來,用你的劍,指向天下!
拉下她的手,他狂魅冷笑:“我是一頭狼,你不怕嗎?!”
“如果你是狼,那,便讓我來做你的狽吧!”
今夜你這般癲狂,是在怕什么?!你是要在我這里得到保證嗎?那
,我便把自己給你,這,便是我與你的盟約!
這個男人,帶給她欣喜與痛楚,她要讓他知道,她不止是他豢養的
女人,更是他的盟友!一起去毀天滅地的盟友!
她的背,貼在錦繡被褥上,她的身上,壓著嗜殺嗜血的男人!
鳳穿牡丹,蝶戲百花,精美絕倫的宮廷刺繡,層層疊疊,綻開在身
下。
江南的金絲銀線,搔弄著光滑的背脊;
塞上的鐵衣甲片,磨礪著細膩的肌膚。
染血的單衣被撕毀在一旁,今夜,她要給他一個保證,亦要給自己
一記鞭策!
殘燭的弱光,映著他油光黝黑的臉,淌下的汗水,一滴一滴,落在
冰肌雪膚之上。
從不知道,女子之痛,竟到了那般田地!
那撕裂的一刻,即使下定決心,依然忍不住本能地退卻!可是,你
卻不許我后退!迫我睜開眼睛,讓我看到你眼中的決絕!
你執起我痛極緊攥的手,細致地吻著,從拇指到虎口,一根根柔蜜
地舔吻,直到我甘心松開來,伸出舌尖,對那道已經干涸的血痕,細
細地舔舐……
原來,良人,是這般痛楚!非要痛過,才能又這樣深的契合,才能
直達對方的心底,去看他的所思所想!
這,便是夫妻嗎?
段瀟鳴,你說的不錯!白骨亂蓬蒿的沙場,是我所未見,那,就請
你帶領我,去看一看男人的世界!
默默地注視著在自己身上嚙啃的男人,泠霜無力地想著,看著眼前
的燭光漸漸地暈開來,意識一點一點地消退,終于,昏了過去。
*************************************************************
三日后
段瀟鳴進帳來,便首先往床上望去,見泠霜依舊閉目躺著,眉心一
皺,道:“還沒醒?”
小惠對他施了一禮,道:“不過今日已經好些了,沒有前兩日那么
燙了。”
段瀟鳴伸手到她額前撫著,果然退了不少熱度,遂點點頭,又轉身
離去了。
見他走后,小惠暗自嘆氣,真是看不出個所以然來,既不放心,又
不肯主動問問病情,既然擔心,又何苦匆匆而來,又總不肯多呆片刻
,這樣的他,真是讓人猜不透。
擰了一條冷帕子,小惠輕輕拭去她滿臉的汗。
想起他回營后第二天一早她進來看到的景象,她也無話可說。看著
昏厥的袁泠霜滿身的青紫,他已多少年沒有如此癲狂?
告知他她的病況后,他只淡淡冷哼:“這樣單薄的身子,要來又有
何用,縱使死了,也沒什么可惜的!”
小惠望著床上面色蒼白的那張臉,暗自苦笑一聲:若是真的不顧她
死活了,又何苦天天跑來看?!
她所認識的他,不是這樣的……
你,究竟是用了什么辦法,讓他變成了這樣?!小惠呆呆地望著雙
目緊閉的泠霜,無聲地問道。
**********************************************************
泠霜本就身子單薄,那一夜先受了寒,又纏綿過度,身子不堪重荷
,昏厥過去之后,第二日便開始高燒不退。
昏迷的三天里,一直意識模糊,混亂地做著遙不可及的夢。
她夢見幼時的自己,被叔父抱起,跨坐在他脖子上,頂著她去看元
宵的花燈。西子湖畔,彩燈爍爍,暗香盈盈,湖上悉數是金碧輝煌的
縉紳家的畫舫,那里面,自然少不了袁家的。
她的記憶里,叔父是寂寞的。家族里的大宴,他從不參加,總是想
盡辦法避開,好不容易回家幾天,也是盡量躲著不見人,對家里所有
人都冷冰冰的,唯獨,對她不一樣。
就像那年的元宵夜,叔父抱著她偷偷下了家里的畫舫,乘小舟泛過
西子湖,槳聲燈影里,叔父慈愛的笑永遠定格在了她的腦海里。
后來,天下大亂,叔父為支撐家族,用二十萬鐵騎筑起壁壘,駐守
邊關,換取袁氏的三分天下。
那夜,小小的她,小手牽著叔父的大手,看著叔父寥落的側影,站
在岸邊,遠眺絲竹聲聲,羅衣紛飛的袁氏畫舫。
一直到多年以后,這一幕仍然時常在眼前浮現。
夢中,她看見叔父站在城樓之上,背影隱在廣袤的夜色里,風,撩
動他腰間的佩劍,碰撞在盔甲之上,鏗鏘作響。
她不值得你這樣的,叔父!她不值得的!
泠霜歇斯底里地哭喊著,可是,叔父沒有聽見,她的聲音,消散在
了風里,散在這百年孤城下!
似被一股力量拉扯,她的身子越行越遠,終于,再也看不見叔父寂
寞的影子。
**********************************************************
泠霜□□一聲,似乎恢復了意識,她感受到了一只粗糲的大掌覆上
她的額頭。
是誰?你是誰?
她迫切地想要發出聲音,可是,再怎樣努力,依舊說不出話來,半
晌,又昏厥了過去。
這次,她夢到的是臨安城的桂殿蘭宮,她在奔跑,張開雙臂,歡呼
雀躍地奔跑,輕如蟬翼的絲絹罩衣,廣幅寬袖,翻飛在雕梁畫棟的長
廊里。
“公主!您慢點!小心摔著!”太監宮女和嬤嬤,一大群人都在她
后面追,她迎風笑著,在春日的御花園落下一串銀鈴般的清脆響聲。
長廊地轉彎處,急速的奔跑讓她剎不住腳,直直地就撞進來人的懷
抱中去。
這下慘了,可別是撞上大臣了,那她肯定會被父皇和母妃還有皇祖
母一起嘮叨死。
“喲!這是哪位仙家,私跑下凡來啦?”正在暗自咂舌,頭頂上傳
來一陣戲謔。
抬頭一看,泠霜立刻嬌嗔:“大哥!討厭!”
正要繞過他跑掉,卻被他一把拉住腦后的發辮,一把給揪了回去。
“丫頭!你可越來越放肆了!撞了大哥,居然這樣就想走?!可憐
被你撞成內傷的苦命的你的兄長我,要在這里沒人管沒人理,身亡也
沒人知啊!”紫袍金冠,儀表翩翩的袁泠啟看向妹妹,一手惺惺作態
地擱在胸前揉著,一臉的小媳婦狀。
“哼!沒羞!都是太子的人了,還像個頑童!怪不得父皇老要罰你
!要是讓你東宮的那班老臣看到了你現在這幅模樣,肯定都生生讓你
氣死了!”泠霜朝他比劃了一個沒羞的手勢,一把從他手上拽回了發
辮。
“哎!哎!哎!小妹,這可是你不對了啊!沒理的是你,怎么還這
么有底氣地數落起我這個受害者!”袁泠啟伸手指著肇事元兇,一副
氣地發顫的表情。
“哼!小女子哪敢得罪太子殿下!殿下如今就要娶嫂子了,都是大
人了,自然不會與我計較,對不對?”泠霜雙手交疊在胸前,好整以
暇斜睨著長兄。她自小與他親厚,即使不是一母所生,感情依然很好
。泠霜本是庶出,其父原配夫人過世得早,她母親是側室。嫡母育有
兩對子女,可是,兩位姐姐都先后夭亡,只剩下兩位兄長,便是長兄
袁泠啟與次兄袁泠傲。而她的生母育有一子一女,所以,泠霜還有個
同胞哥哥,但是也在三歲那年夭折了,之后,她母親生下了她,至今
,父親膝下,只有他們三兄妹,所以,即使泠霜是庶出,依然是家族
最寵愛的小公主。
“嘖嘖嘖嘖,”袁泠啟挑眉連嘖數聲,掛起玩世不恭的笑臉,從腰
間扇囊里抽出折扇,‘啪’一聲打開,圍著泠霜走了一圈,好一派風
流倜儻!
“咱家小妹何故在御花園中飛奔?且讓為兄來猜猜!”泠霜嘟著嘴
巴任他嘲笑,袁泠啟拿扇子替她扇風,忽然瀟灑地收起折扇,在掌心
一拍,恍然大悟地道:“哦!!!我知道了!今天,似乎顧皓熵進宮
了啊!”
“哼!你!”泠霜被他拿扇子敲了一下頭,又羞又惱,使勁地推他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袁泠啟高舉雙手投降,收起頑劣,笑道
:“快去吧,我剛剛看到他往二弟書房去了!可別讓咱們駙馬爺等急
了!”
“哼!”泠霜通紅著臉,掄起拳頭在他腹部狠命地捶了一記,跑了
開去。
“啊!你!敢暗算親兄長!”袁泠啟悶哼一聲,捂著肚子蹲倒在地
已跑開幾丈遠的泠霜回頭見了,慌忙跑回來,焦急地扶他起來,忙
問道:“大哥,你沒事吧?!”
“沒事?!你挨一拳試試!沒想到啊沒想到,我居然遭親生妹子下
此毒手!”袁泠啟痛快地享受著耍她的得意,臉上更扭做一團,以示
痛苦。
泠霜以為真是自己闖禍了,忙要去喊人傳太醫。
袁泠啟忙拉住她,看著她泫然欲泣的小臉蛋,也不忍心作弄她了:
“大哥逗你玩呢!還真哭了呀!”
“你!”泠霜揪著他的胳膊一陣暴捶,這下袁泠啟忙抽回手臂,嚷
道:“疼!疼!疼!”
“哼!這是給你的教訓!”泠霜一仰頭,越過他走去,沒走兩步又
回頭看他:“大哥,你真的沒事嗎?”
看著她認真的表情,袁泠啟覺得可愛又好笑,朝她揮揮手,道:“
去吧!”
泠霜忽然又直直跑回到身邊,拉著他的臂膀,撒嬌道:“大哥,你
真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大哥!”
“別別別!公主殿下您大恩大德,少作弄我兩回,我就燒高香,感
恩戴德了!”拉下她的手,袁泠啟拍了拍她的小臉蛋,微笑著道:“
快去吧!小心人家走了,趕不上!”
泠霜絞著自己的手指頭,怯怯地看他:“那,我真的去了哦!”
“快去快去!”袁泠啟看著她一溜煙地跑開,笑著搖了搖頭。
*************************************************************
“皓哥哥!皓哥哥!”泠霜風風火火地跑進袁泠傲的書房,看到二
人正并肩立在書案旁,聽到聲響,齊齊抬頭向她看來。
“霜兒!”顧皓熵永遠是這樣的優雅從容,喚她的語調輕柔地就像
西湖的水。他長得,是那樣好看,唇紅齒白,黛色的眉,線條不似一
般男子那么生硬,而是婉婉地,看起來好舒服!最是那一雙眼眸,幾
乎要讓你溺斃其中!每次,他看她的時候,她都看不到一切,只能看
到他。
“怎么,光顧著看別人,連二哥都視若無睹了?”袁泠傲扔了手中
的卷軸,向她走去,伸手撫觸她的臉。
他這一舉動全落入顧皓熵的眼底,烏沉的眸底,閃過一抹不可捉摸
的情緒。
“沒有啦,二哥。”泠霜羞怯地低下頭,躲開他的手。明明是親兄
弟,為什么二哥的手就是跟大哥的不一樣呢?大哥的手,總是暖暖的
,好舒服,可是二哥的手,卻是常年冰冰的,總讓她有一種不適感,
下意識地想躲。
袁泠傲的手僵在那里,眼底閃過一抹陰鷲。
“你們方才在看什么?”泠霜開口,想要調解凝滯的氣氛。
走到案前,見是一幅手卷:一片冰心在玉壺。
只有這七個字,再無其他。
筆鋒流轉間的新奇俊秀,除了顧皓熵,還有誰寫得出這樣的飄逸字
體!
“皓哥哥的字,真是越來越好了!怪不得連父皇都時常夸贊呢!”
泠霜由衷地感嘆,望向顧皓熵,幸福地微笑。即使,她的一手爛字時
常被父皇斥責,但是,只要皓哥哥寫得好就夠了啊!
那時的她,只看見顧皓熵的溫柔,只顧著看顧皓熵的好,其他的,
什么也顧不上,所以,那么多原本該看到的,不該看到的,她都沒有
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