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知道……我們,哲那耶斯里草原?”額吉娜的臉上既然顯出
一抹雀躍之色來。
“聽說過。”泠霜淡淡頷首一答。
“那……真是很美……很美。草是綠的,牛羊在里面,馬兒在……
跑。很美……很美。”額吉娜越說越動情,目光朝著車門的方向,似
乎,那扇門并不存在,似乎這數(shù)百里的地域阻隔并不存在,她此時此
刻,就真真切切地望著她美麗的故鄉(xiāng)。
“你很愛故鄉(xiāng)啊~”泠霜還未待她點頭,便漾出輕淺一笑:“可惜,
你愛的家鄉(xiāng),馬上便要因你而徹底毀滅了!”
“你……?!”額吉娜眸光一凜,戒備地看著泠霜,轉(zhuǎn)而又冷笑起
來:“他,不敢。”
“他敢!只是,他下不了這個決心,但是,現(xiàn)在,你正在幫他下這
個決心!”泠霜斂起笑意,滿面正色,語聲冷硬不含一絲溫度:“本
來,這件事已經(jīng)完全結(jié)束了,可是,現(xiàn)在,你把我綁走,段瀟鳴會怎
么看?這大草原上千千萬萬的百姓會怎么看?你難道真的要讓你原本
已聲名狼藉的故鄉(xiāng)再背負一個本來不該他們背負的罵名?”
“你!”額吉娜剛想反駁,泠霜已經(jīng)冷眼看過去:“難道你認為哲
那耶部在草原上的名聲很好?”
額吉娜氣極怒指著她,卻又無可奈何,最終只有悻悻地放下了,話
語里多了一份哀怨與無奈:“他,遲早……還是要滅我們的。”
泠霜看了她的樣子,久久無語,沉默之后,終是一嘆:“我不知道
將來如何,但是,我知道,他對草原的感情,絕不輸給任何一個真正
草原血統(tǒng)的人。不到萬不得已,他不會把他熱愛的這片土地變成戰(zhàn)場
的。”
額吉娜垂著的頭忽然抬起來看她,眼中恍然有了希冀。
“你知道,這一次,幾乎所有的部落可汗都上疏讓他出兵滅了哲那
耶,可是,他卻頂住了沒有這么做,你可知道為什么?”
“哼,”額吉娜嗤笑一聲:“滅了一個哲那耶,以后,還會……有
其他哲那耶。”
泠霜看著她笑了,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道:“沒錯,與其,滅了現(xiàn)
在的哲那耶,然后等以后別的部族強大了再次為患,不如,留著現(xiàn)在
這個哲那耶,畢竟,二者還是姻親,還都可以互相牽制對方。你既然
知道這一點,為何還要擄我來?”
“多了你,我們就多一分……一分……”額吉娜似乎是竭力地想找
那個表達的詞匯,可是怎么也找不著,僵在了那里。
“籌碼?”泠霜偏著頭幫她說了出來。
額吉娜如釋重負地嘆了一口氣,點點頭。
“姐姐,”泠霜忽然這樣喚她,讓額吉娜不禁渾身一顫,眼神犀利
地望著她。
“你知不知道,你這輩子,或者說,所有人,包括你的父汗,最大
的錯處在哪里?”
“什么?”
“你們最大的錯處,便是總是執(zhí)著地想要去抓那原本就不存在的東
西。這個世上,根本就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威脅段瀟鳴,所以,你們一
味盲從的‘籌碼’,其實,根本就不存在!”
“什么……意思?”額吉娜眼角挑出了一道尖細的弧度,讓一雙丹
鳳眼看上去更加迫人。
“據(jù)我所知,在都城的后宮里,你們?yōu)槎螢t鳴挑選了五十名姬妾,
而且每年都逐量增加。你們知道他喜歡女人,所以,把族里年輕貌美
的幾乎全部挑出來放到他身邊,不就是希望這些女子能得到他的垂青
,生下孩子來嗎?就像上一代的段老將軍,你們想在他兒子身上故技
重施。”泠霜一字一字說得極為緩慢,緩解額吉娜聽力上的障礙,讓
她可以聽得明明白白。
“這又……怎樣?”額吉娜挑眉看她,滿臉輕屑,卻又難掩那抹最
深的悲哀。如果,不是她一直懷不上孩子,她也不會一再妥協(xié),任由
父汗陸陸續(xù)續(xù)送來年輕女子。
“不怎么樣。只不過,你們大概沒聽過‘生搬硬套’這個典故,在
上一輩那里管用的,到了這一代,可就未必管用了。”泠霜嘴角復(fù)又
挑起了一抹輕笑。
額吉娜每當(dāng)看著她這個似笑非笑的表情,心底就驀地不安,因為,
每回,她這個樣子,就不會有什么好事。
“而且。”泠霜繼續(xù)道:“段瀟鳴是怎樣的人?!他在目睹了上一
代的悲劇之后,還會重蹈覆轍嗎?”
“你……到底……想……說什么?”額吉娜最煩漢人那顧左右而言
他的毛病,聽她說了半天沒重點,有點急了。
“我想說,你知道,為什么你跟他做了二十載夫妻,還有都城與拉
沃里的那么多年輕女子,一個都沒有懷孕嗎?”泠霜嘴角微噙笑意,
半張臉上ss地抹了一層淡淡的月光,嬌嬈妖媚,讓人看著內(nèi)心生出
一絲絲恐懼來,可是,卻又貪戀,不舍的離開目光。袁泠霜的五官并
不絕艷,甚至,還不如額吉娜長得好,只是,那股清傲的氣質(zhì),讓人
凜然生寒,無理由地畏懼起來。
見額吉娜不答話,泠霜又嬌聲附加了一句:“姐姐是知道的,房事
沒有問題的……”
額吉娜驚地猛抬起頭來,想不到她一個漢人家的小姐,竟說出這般
露骨的話,而且還說得坦蕩大方,一絲羞怯也無。
額吉娜漲紅了臉,吶吶地看著她:“為什么?”
泠霜的笑意越來越深,兩眼越瞇越緊,語調(diào)緩了一緩,聲音輕得似
在喃喃自語:“是啊,為什么呢,一個女人生不出來,那不要緊,可
是這么多女人生不出來,問題究竟在哪呢?”泠霜先已設(shè)問,忽然仰
起臉來,迎著馬上就要消失的暗淡月光,綻開一抹絕艷殊麗的笑容,
張嘴抿唇,一個字一個字地輕輕吐著:“因為,他、自、戕!”
字字輕柔,呵氣如蘭,百媚千嬌,嫣然含笑。這抹櫻唇,出口的,
竟是這樣的字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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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已經(jīng)沉下去了,約摸再大半個時辰,太陽便能升起。值此東升
西落的間隙,草原上,空蕩無際。
額吉娜一直沉默著,目光停留在她的臉上,她直直地將視線凝在她
的眼睛上,似乎是在尋找破綻,哪怕一絲一毫,都可以證明她在說謊
“你!撒謊!”她的手抖得越來越厲害,終于,隱忍不住,沖泠霜
大喊道。同時,右手高高揚起,便又要摑下一掌。
泠霜偏頭閃過,伸手在她手腕上一按,正扣脈門,道:“袁泠霜,
可不是任人打得的!”
論氣力,自然是兩個袁泠霜也未必是額吉娜的對手,不過,若是論
巧勁,那就未必了。當(dāng)年泠霜跟著袁昊天學(xué)握劍的姿勢,袁昊天曾親
自將手上脈門穴位授予她辨別,各個穴位有何功用,泠霜都記得很清
楚,只是,這么多年從未用過,沒想到,今天倒是用上了。
“你憑……什么說……他,自戕!”額吉娜撫著手臂,自己揉著,
臉色不善道。
“你以前,與他行房之后,有沒有在他身上聞到一股似有若無的香
氣,似蘭非蘭,似麝非麝,總覺得縈繞心頭鼻端,久久不得散去?”
泠霜深情慵懶散漫,斜斜地倚著身子,唇邊又綻出一抹笑意,看著額
吉娜黑著的臉,道:“而且,這股氣味,在他下面,尤其濃烈。”
言畢,泠霜明顯感到額吉娜的身子一震。她知道,她猜的一點也沒
有錯。只是,沒想到,他從那么早開始,便這樣自殘。恍惚之間,那
股味道竟然又出現(xiàn)了,從鼻端吸進心里,轉(zhuǎn)而化成千萬條藤蔓,一點
一點,攀援開來,直至將她的整顆心都捆縛住,一點一點地緊起來,
越收越緊,越收越緊,越收越緊……
泠霜終于受不住,閉上了眼睛。
“那是什么?”她聽見,額吉娜的聲音在顫抖。
泠霜一夜未睡,顛簸了一天一夜,似乎全部的精力也要告罄了。她
頹敗地靠在車廂壁上,目光極力地捕捉從板隙中露進來的一抹微弱到
幾乎沒有的晨光。太陽,就要升起來了……
“那是長期服用一個特殊藥方的味道。”泠霜眼中干澀異常,可是
,她卻將眼皮生生定住,再酸,也不準(zhǔn)眨一下。她知道,只要輕輕一
下,淚水,便要決堤而出。袁泠霜,是從來不在人前哭泣的。
寧流血,不流淚。這是她對自己說過的話。
“什么……藥方?”額吉娜的手下意識地揪著鋪展在身側(cè)的裙裾,
越揪越緊,好在草原的服飾,多為皮料,若是換作了漢人的棉麻絲織
,怕早已揪得破爛了。
泠霜笑了,外面的天光越來越亮,板壁的縫隙里,一根根細小的光
束射下來,落在她們的臉上,衣上,晨曦的照拂,溫暖而恬靜。
“在漢人居住的中原,富貴人家的男子,看上了哪個女人,便可以
要了她。不過,身份卑微的女子,是沒有資格孕育高貴血統(tǒng)家的子嗣
的,這個時候,房事前后,那個女子,便必須飲下一碗湯藥,確保不
會有孕。”泠霜好整以暇地靠著,閉目養(yǎng)神,檀口輕吐,不緊不慢地
說著。
“而段瀟鳴在你父汗威懾下,自然是不可能讓你和那些女子飲藥,
那,你說,他會想到什么辦法?”說到此處,一直闔目假寐的她忽然
睜開眼睛,一瞬的寒光,轉(zhuǎn)而又忽然斂去,噙起那抹淡淡的笑意。
額吉娜的手依然僅僅地揪著那抹衣角,呼吸越來越紛亂短促,似乎
是想要說什么,可是,一張開嘴,又不知道該說什么,就這么一張一
合,空蕩蕩地在那里徒勞著。
這件事,該是段瀟鳴最大的秘密,卻被泠霜不經(jīng)意間窺破,本來,
她也沒有疑心到那上頭,只是,一連數(shù)次,那股奇怪的味道,再到后
來,她偶然發(fā)現(xiàn)段瀟鳴在服用‘生精湯 ’,他姬妾成群卻無半個子嗣
,他在她房里的時候,表現(xiàn)得那么異常,似乎是在與誰報復(fù)一樣,得
知她懷孕后那份異樣的欣喜,似乎是絕處逢生的希望,這一切的一切
,看似正常,其實,卻是驚天的秘密隱在其后。泠霜將這許多疑點一
一穿起來,想要得出結(jié)果,一點也不難。
不過,這一切,還要歸功于她那風(fēng)流多情的大哥。想當(dāng)年纏著他要
來的那幾本艷書,也不知那浪蕩子于哪個美人調(diào)笑過,書中夾著的,
盡是荒唐東西!而這一張古方,便是夾在‘密戲圖’中的。
當(dāng)年秦國王孫贏異人被質(zhì)邯鄲,呂不韋助他回國,后平步青云,拜
為秦國相國。當(dāng)年的贏異人即是秦王子楚,他繼位后,呂不韋一手包
攬朝政,而他則是整日與妃嬪調(diào)笑,好女色。呂不韋怕子楚廣幸后宮
,將來子嗣繁多,會危及到嬴政繼位,于是,暗訪名醫(yī),尋得絕精的
暗方,悄悄下在子楚的飲食里。
秦覆滅以后,這張古方,便流傳了下來。泠霜也不奇怪,她大哥素
來好如花美人與瓊漿玉液,這等風(fēng)流,知道那樣的方子,也并不為怪
為官桂、巴戟天、芍藥、烏頭、杜仲、茯苓、遠志、鬼箭、茯神、
桔梗、狼毒……這數(shù)十味中藥配成的方子,性狀如何,如何服用,用
后會有何征兆,至今,她依然清晰地歷歷在目。
額吉娜只是渾身發(fā)抖地看著她,已經(jīng)完全不能言語。
泠霜的臉,微微揚著,沐浴在車廂彌足珍貴的晨光里,朝陽的光輝
,在她蒼白的臉上勻了一層,便似那剛剛出窯的細瓷,輕薄的胎體,
厚厚一層清釉,卻是純凈瑩白到極處。恰是江南好風(fēng)景,紅妝閣里新
研出的胭脂,芬芳鮮艷,一粒粒精細無比,抹上了雙頰,卻是含羞帶
怯的天生紅潤面色。胭脂抹上了白瓷,便融到了釉里,渾然天成一般
。這便是臨安官窯最最著名的瓷器——‘美人嬌’。
這還是前朝舊事,晉惠帝為最寵愛的瑗妃特意下旨讓官窯燒的一窯
專瓷,合宮上下,只瑗妃一人能用,連皇后,也不可破例。
‘黛眉鴨鬢,環(huán)佩叮咚繞,美人顧盼,含嬌嫣然笑。’轉(zhuǎn)眼已經(jīng)五
十載。臨安城的老少婦孺,怕誰還記得當(dāng)年那傾城傾國的瑗妃杜菁娘
?紅顏誤國,擔(dān)了多少載的罵名。
當(dāng)年玉堂金殿,醉臥帝王懷,而今,怕是早已成了枯骨了,不知魂
斷何處。
‘美人嬌’,只出了一窯。自瑗妃被廢以后,惠帝觸景傷情,便下
令,日后不得再產(chǎn),將原有的產(chǎn)出‘美人嬌’悉數(shù)毀去了。
泠霜之父素來雅好瓷器,登基以后,又命匠人重新燒制,可惜,不
知因何,屢試屢敗,后來終是放棄了,遍尋天下,卻也尋不到一件‘
美人嬌’。
或許,真是冥冥之中有天意,‘美人嬌’,也與杜菁娘一起,永遠
死消失在這世上了……
只因為了愛妃這一笑,便督造了‘美人嬌’,最后‘美人嬌’亦隨
了美人,香消玉殞……
是非成敗轉(zhuǎn)頭空,江山依舊在,已是換了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