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以后,秋千架好了。
這日午后,段瀟鳴特地過來,抱泠霜出去蕩秋千。這些日子以來,
泠霜死纏爛打央了他多次,想看看‘工程進度’,都被他駁了回來。
泠霜又是笑他,又是惱他,從沒聽過誰做個秋千要做一個月的!半日
功夫便可得的東西,到他這里卻是用了整整一個月!
泠霜的腿傷其實已經好了,已經能下地走動了。可是段瀟鳴卻非要
抱她出去,還要她閉上了眼睛,不許偷看。直到坐到了秋千上,才許
她睜開眼睛。
一坐上秋千,泠霜倒不急著睜眼了,雙手抓著秋千索,雙目微闔,
足尖輕輕點了幾下地,秋千便悠悠蕩了起來。
段瀟鳴看著她的樣子,滿心期待瞬間瓦解。想他一個月來又是學木
匠,又是學漆匠,精心挑選木料和秋千索,這么多的心意和功夫,她
倒好,連看也不看一下。
心中正不自在,臉色自然也不十分好。訕訕地在一旁僵站著。看著
她陶醉地在桃花掩映下悠然擺舞。
泠霜自己蕩了許久,仍是小小擺幅,于是終于睜眼,偏頭看著段瀟
鳴,道:“你還站在那里做什么?還不過來推秋千?”一臉的嬌縱跋
扈樣子,說得理所當然。
段瀟鳴氣得幾乎想要吼她,可還是忍住了。他自己是個陰晴不定的
人,可如今,竟娶了個比他還要陰晴不定的性子的,溫順起來像貓兒
,發脾氣起來像小母老虎,他竟忽然覺得自己也開始戰戰兢兢起來,
不知道她什么時候又要變臉了,翻臉果然要比翻書快。
像今天,剛剛還高高興興的,這會又是滿面烏云,又不知道哪里惹
了她了。
段瀟鳴心底輕嘆一聲,只得遵命過去做那‘丫鬟活’。
他的臂力自然非同一般,以前也沒有干過這推秋千的活,力道把握
地不好,沒兩下,就把人推到了半空的高度。
泠霜坐在上面忽然覺得耳邊空氣流通速度不太正常,一睜眼,立即
大聲尖叫:“你給我住手!快住手!”
段瀟鳴還沒反應過來,手中的動作沒有停下。
那邊泠霜急得語帶哭音:“段瀟鳴你快停下!我怕高!快停下!”
她說什么?她怕高?
這回段瀟鳴聽清楚了。剛想收手,忽然心中一念閃過,嘴角一挑,
更用力地去推秋千。
“啊!!!救命……”泠霜大叫起來。
心中正把那推秋千的男人‘千刀萬剮’,忽然覺得座下一重,身邊
已經擠進了一個人。
“呵呵……”泠霜輕笑出聲。自然不用看也知道是誰。
“你不是怕高嗎?”那怎么還笑得出來?段瀟鳴懷疑地看著她。
泠霜雙手松開了秋千索,舒服地往他身上靠,伸手遺憾而同情地摸
摸他的臉,還不忘捏了捏那常年緊繃的皮肉,促狹地道:“我要是不
這么說,怎么騙你上來呢?”
“你……!!!”段瀟鳴再次氣結,目視前方,長長地嘆了口氣,
無奈地苦笑道:“我豈不是有一次中計了?”
泠霜笑著對他眨眨眼,道:“怎么,不服氣?”
“服氣!自然是服氣的……”
“這才對嘛……”泠霜雙手勾住他的脖子,膩上他身,輕輕在他臉
頰上蜻蜓點水般一吻,以作嘉獎。而后輾轉附在他耳邊,輕聲呢喃:
“我不過是要你的一份心意,好次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只要是你
做的,我都喜歡……”
段瀟鳴心中一陣感動,面色柔和了下來,只一瞬間,又凝重了臉色
,故作陰沉道;“你這招欲擒故縱之計,使得是越來越出神入化了!
“是么?”泠霜抿嘴一笑:“可見是師傅教的好。”
“怕別亂拳打死了老師傅才好!”
“怎么?你怕青出于藍而勝于藍?”泠霜一陣嬌笑,側臉往他胸口
靠去,忽然觸到什么硬物。
“是什么東西?”泠霜一邊悶悶地問道,一邊已經動手往他胸口的
衣襟袋子里掏去。掏出了一對晶瑩剔透的玉璜。
白玉中隱隱透著青色,觸手生溫,表面潤潔,無澀感,通體也沒有
沁斑,看起來,該是新物件,不是古物。
“喜歡么?”段瀟鳴把著她的手,將兩半玉璜合在一處,正好是一
方完整的玉璧。
泠霜輕淺一笑,輕聲道:“你送的,什么都喜歡。”
“你呀,平時也從來不求什么,別人總是金銀珠玉地要著戴著,就
是你,也沒見你向我開口要過什么,老是想給你送樣東西,可總是不
知道該送什么。”段瀟鳴輕輕擁著她,溫言道。
“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要來做什么?!你既然多的是,盡管給要
的人送去,想必,這也是剩下的吧!”泠霜驀地一翻臉,冷笑說道,
一甩手,將一對玉璜擲到他身上。
“果真是個醋壇子!”段瀟鳴忙去接住了玉璜,生怕摔壞了,撫額
大嘆道:“我倒是想送給別人,可就是沒處送了……”握起她的手,
輕輕把一對玉璜放進去,貼在她耳畔道:“我早就把她們都放出去了
,西苑已經空了……”
“哦?那我怎么看見索倫雅庫特等幾個部的公主都還住著?”泠霜
眼角輕挑,嫵媚嬌笑。
“稅推嬲廡┤艘恢敝倚淖匪嫖遙易懿荒苷餉床喚睬槊姘傘!倍
瀟鳴臉色也重了幾分,原來她一直都知道。
“我也沒讓你趕她們走啊?不過是隨口一問,緊張什么!”泠霜一
哂,偏開頭去。
“我說過,終身不會棄你而去,當日如是,此生亦如是!你又何必
多心?何必要這么明白?!”段瀟鳴似嘆似怨,一番話說得甚覺無力
感。
泠霜內心一震,隨之激蕩開來。原來是她多心,原來,是她太過明
白了。是啊,或許,他說得對,何必要這么明白?!
如果,一輩子都可以不要明白,永遠像當年太尉府里的天真爛漫的
心思,該有多好?
一瞬的垂眸,泠霜臉上復又噙起一抹微笑,反手握住他的手,將兩
半玉璜分別貼合包在二人相扣的掌心。
依然是那一雙長年握劍的手,滄桑厚繭,層層疊疊,握起來,仍舊
那般厚重。只不過,不再溫暖如昨。
袁泠霜這一世所求,怕是無人能給得了了。
這一刻的段瀟鳴,永遠都不會知道她心里要的。
“這一對珩璜,你要哪一半?”短暫沉默之后,段瀟鳴輕聲探問。
泠霜百轉千思,本在一念,也不肯顯露出來給他看。
沿著他的探問,微側螓首,明眸漫睞,笑道:“珩璜,珩璜,珩在
上,璜在下,我自然是要上面的珩了,這樣才好壓著你!”
段瀟鳴聽她講完,低低悶笑起來。
泠霜疑惑地側眸看他。秋千一蕩一蕩,桃花枝頭,繽紛花雨陣陣而
落,散在二人肩頭發間,悄悄地氤氳開一層粉色的霧氣。
段瀟鳴俯頭輕咬她的耳垂,邪魅而笑:“好……以后,晚上我都讓
你在上面,壓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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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架秋千,一直從春天蕩到了秋天。
段瀟鳴陪著她從桃花滿枝頭一直蕩到了桃樹枝枯萎。
他每天擁著泠霜,一遍一遍說著,明年的這個時候,他們的孩子生
下來了,他就抱著她和孩子一起,三個人一起坐在上面。
泠霜每每笑道,那可不成,樹枝都要被壓斷掉的。
她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多了。這也讓段瀟鳴越來越放心她了,對她越
發呵護備至。
他看到泠霜越來越多的笑,同時,他卻離她的心越來越遠了。
他不知道她每天都很安靜地練字。以前,她父皇還活著的時候,老
是數落她寫的一手爛字,簡直有辱家聲,為了這事,沒少罰她。可是
,那個時候,就是不肯好好寫,成天也不知道在做什么。如今這段日
子,越來越閑了,便索性修身養性,每日臨帖。
她如今的字,已稍有風骨,寫得最滿意的,便是‘難得糊涂’四字
。每日都要寫上上百張,哪能不好?
難得糊涂,難得糊涂,人活著,還是糊涂些好。即使不糊涂,也要
裝糊涂。這世上,本沒有幾個是真糊涂的人,那些大糊涂小糊涂,不
過都是裝出來的。明白了不好,便裝著糊涂吧……
就像她如今,任何人都羨慕她,大汗這么寵她,簡直是當作了心肝
寶貝一般地疼著。
既然大家都這么說,必然是不會錯的,所以,她也就跟著信了,信
了。
所以,她總是在他懷里安恬地笑,去聽他描繪的明年這時候三個人
蕩秋千的情景。
她總是笑著的,就算她知道,當他在寵她的同時,頻頻對稅推嫻
人的女兒們加封,賞賜;就算她知道,就在他溫柔地對她說私房話的
同時,他已經開始集結糧草兵馬,準備開始攻打涼州……
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到底怎樣,總是只有本人自己明白的。但是,至少,她現在還可以
用這個高貴的名分,用段瀟鳴對她的這份寵愛,讓她們羨慕,嫉妒!
至少,還有人嫉妒她……
至少,她還可以慶幸,她還有令人嫉妒的地方。
草原上的夏天,極其短暫,幾乎還沒有讓你體驗到夏天的感覺,就
已匆匆而過了。接下來接踵而至的秋冬,便格外地長。
不知不覺,又是蕭索滿眼。秋天,兵強馬壯,正是剽悍的草原鐵騎
用武之時。
這個秋天,一如既往地涼薄。
這個秋天,給袁泠霜唯一留下的感覺就是——當初那個墜馬救她的
段瀟鳴,離她越來越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