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正黃昏,大雪已停,陰霾散了,露出了半目殘陽,橙紅的顏色,
凝了冷氣,蕭條了半邊天空。
進城出城的人流被疏散開,二十個親衛(wèi)排開在兩邊戒嚴,將圍觀的
百姓都驅(qū)到遠處。
泠霜連衣服也沒有換過,發(fā)髻也仍舊散亂,這樣突兀地站在那里,
恍如一個瘋婦。霍綱站在她側(cè)后方,隔著三丈遠,負手而立,臉上依
舊是千年不化的表情。
百姓們在兩邊,望著這一幕‘奇景’,紛紛指指點點,都在猜測她
二人的身份。
泠霜抬頭仰望城頭,她已經(jīng)站了一個時辰了,始終未動過分毫,仿
佛一尊雕塑一樣。
她不能說自己沒有恨過他,可是,直到此刻,她才迷惘,自己是否
真的有那么恨他。
到今天,此刻,她望著他,她幾乎已經(jīng)不記得為何要恨他了。
那個人說得沒錯,她從來不懂得恨,因為不懂,所以,不知道怎樣
,才算是真正恨一個人。
她的恨,永遠無力而蒼白,永遠不得純粹。就好像她決定要恨他的
那時候,十五歲,西子湖畔,燈尚好,夜未央,她第一次叫他爹爹,
她第一次滿懷憧憬,她第一次那么堅定地相信,爹爹會救她,帶她離
開臨安,離開皇宮,離開那里的一切紛紛擾擾。可是,她錯了。
她所有的仰慕,所有的希冀,所有的堅持,都在他翩然轉(zhuǎn)身的那一
剎那瞬間崩塌!大廈一朝傾,摧枯拉朽,灰飛湮滅。
她絕望地沖著他的背影怒吼:“他要做齊襄公,他要逼我當文姜,
連這樣,你都可以不在乎嗎?!”
他終于停下了腳步,似是在做一個艱難的抉擇。終于,回過頭來,
望著她,長嘆一聲:“回去吧……”
她不知道他當時是怎么將那三個字說出口的,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
泠霜嘴角輕挑,微微笑了起來。眼角的淚,斜落如鬢。
她曾經(jīng)對自己發(fā)誓,她再不會為那些拋棄她,傷害她的人流半滴眼
淚,他們袁氏家族的每一個人,都不值得她流淚,不值得!不配!
可是,到底是被看死了。她還是在為他們流淚,一次又一次。
她離宮的那天,袁泠傲親自扶她登車,所有人都退開在兩側(cè),她緊
緊地將自己的手收在袖內(nèi),他卻硬是挑開重重廣袖,死死地抓住她的
手。
他著著天子章服,軒昂玉立,意氣風發(fā),像極了雄才大略的少年天
子,江崖海水,乾坤天地,都在他掌中。那黼黻上的金絲銀線反射著
陽光刺痛了她的眼。
禮官一遍一遍地唱著祝詞,究竟唱了什么,她根本聽不見。她只知
道他抓著自己的手越來越用力,臉上也越笑越開,眾目睽睽之下,傾
身上前,抱她上了車,卻依舊不肯松開,唇貼在她耳上,嗓音低磁清
朗,道:“我一定會把你搶回來,你只能是我的!”
她掙扎不得,恨不得張口咬去,冷笑道:“我說過,你不殺我,你
一定會后悔的!我一定會帶著段瀟鳴的大軍,來滅了你們!”
“呵呵,小妹”袁泠傲低笑出聲,道:“你知道嗎,你是咱們家唯
一一個不懂得恨的人,所以,你從來不知道究竟該怎樣去恨。我相信
你有這個本事讓段瀟鳴聽你的,所以,我在家里,等你,回來……”
“我回到臨安之日,便是手刃你之時!”泠霜字字怨恨刻毒。
“哈哈……!”袁泠傲大笑一陣,喧天的禮樂將他的聲音蓋住,所
以他越發(fā)肆無忌憚,望著她,眼神無比堅定,道:“相信我,如果,
有一天我真的死了,你一定會為我流淚。你這輩子,注定有一次痛徹
心扉,為我,單單就為我一個人。”
“瘋子!永遠也不會有那一天!”泠霜拼盡全力掙扎,想掙開他的
懷抱,在他懷里,永遠讓她覺得惡心。
“那就讓我們拭目以待。”他微微一笑,松開了手臂,泠霜立刻整
個人往輿車里爬,已完全顧不得儀態(tài)。孰料,袁泠傲一把扯住她的袖
子,肆笑一聲:“果然是女大不中留,卻也不必如此‘迫不及待’吧
?小妹,按例,你多少也該哭一兩聲,才合了綱常規(guī)矩。”
袁泠霜聞言,將探進車里的半個身子復(fù)又探出來,居高臨下冷睇著
他,舉袖半掩,冷笑道:“綱常?規(guī)矩?袁泠霜活了這么多年,倒是
第一次聽說,原來,袁家還有這等奇物?!”言畢,猛一甩車廂門簾
,再不出來。
* * *
兩年,已經(jīng)兩年了,二載流光,竟這樣匆忙而過。
涼州一別,故人不再。
她已經(jīng)很多年都沒有體會過‘殘忍’了,而今,看著那顆懸在城門
上的頭顱,她卻生生地重新體會到了殘忍二字。
古人說,殺父之仇,不共戴天。這世上,怕找不出第二個人,跟她
一樣,可以如此平靜地仰望自己的生身之父身首異處吧……
他英雄了一輩子,臨死,卻是以這樣的方式終結(jié)。他那樣一個人,
怎可以被用這樣的方式踐踏?!
他的年少,登臨送目,正故國晚秋,天氣初肅。千里澄江似練,翠
峰如簇。背西風,酒旗斜矗。彩舟云淡,星河鷺起,畫圖難足。吊古
上危樓,閑愁千斛。虎踞龍蟠,興亡滿目。柳外斜陽,水邊歸鳥,片
帆西去;
他的壯歲,旌旗擁萬夫。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錦b突騎渡江
東,燕兵夜埔k閆餃滯蚶錚竟γ艫譜砜矗詞羌夜未
。余愿整頓乾坤事了,朝天闕!
她記得,有一首詞,他是極喜歡的,小時候,常常抱著她在懷里,
教她念:
身世酒杯中,萬事皆空。古來三五個英雄。雨打風吹何處是,漢殿
秦宮。
夢入少年叢,歌舞匆匆。老僧夜半誤鳴鐘。驚起西窗眠不得,卷地
西風。
他曾是一代風流人物,揮羽扇,整綸巾,少年鞍馬塵。壯聲英概,
懦士為之興起,圣天子一見三嘆息。
他曾游楚天千里清秋,水隨天去秋無際。遙岑遠目,落日樓頭,斷
鴻聲里,嘆千古憑高,漫嗟榮辱,但寒煙、衰草凝綠。
這樣一個氣動山河的人,而立之年,卻已消沉至斯,痛苦悲憤,抑
郁惆悵。
他想忠君,可是君非君;
他想報國,亦是國非國。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這統(tǒng)治了中原數(shù)千年的倫理綱常,一旦敗壞了
,想要再恢復(fù),可就難了!
泠霜臉上的笑,越放越大,淚,越流越兇。他這一輩子,為家為國
,舍常人之所不能舍,忍常人之所不能忍,而今死了,卻連一個全尸
也得不到,真是空得不能再空了!平凡人所看重的,他一樣都不看重
,平凡人所得到的,他卻一樣也沒有得到,她真不知道,他這一輩子
,究竟得到了什么?
她知道,他自己,卻根本不在乎這個,她不知道,他的心,除了所
謂的忠君愛父,為家族,為他們這個姓氏能夠保住一夕半載,還會在
乎什么?!
大丈夫不拘小節(jié),妻兒老小,算得了什么?!是這樣么?
泠霜呵笑一聲,閉上眼,任眼淚沖刷。
“漢妃,您該回去了。”霍綱上前一步,躬身一禮,恭敬道。
她轉(zhuǎn)過頭來看了他一眼,卻像是不認識他一般,嗤笑一聲,道;“
回去?回哪里去?”
霍綱被她的傲視逼得垂下首來,不再相勸。
泠霜睜開眼,最后再望了一眼那張熟悉的臉,看著士兵訓(xùn)練有素地
將懸繩放下,將頭顱取下來,裝進了匣子。
三日示眾之期已到,段瀟鳴下令安葬他。
士兵們捧著匣子,很為難地站在原地,等待她有什么命令。圍觀的
百姓早已被驅(qū)散,一時寂寂無聲,靜得讓人發(fā)怵。
泠霜望了一眼空空如也的城頭,凜然拂袖,轉(zhuǎn)身向前走去。
霍綱本以為她要回去,沒想到卻是往相反方向走,微愣一瞬,立馬
回過神來,緊跟上去,剛要開口詢問,卻聽見旁邊忽然有人叫道:“
公主殿下!”
泠霜與霍綱俱是一驚,同時看向聲源處。
“公主殿下!”說話人是一個四十上下的男子,想要上前,卻被親
衛(wèi)強行制住,反手壓在地上。
“公主殿下,您不記得小人了嗎?小人是孫章平啊!”孫章平半張
臉被按進了地上的積雪里,整個人還在勉力掙扎,身上只一件襤褸不
堪的破棉衫,整個人邋遢地如乞丐一般。
“孫將軍?!”泠霜微微吃驚,忙命侍衛(wèi)放開他。
孫章平一脫鉗制,兩三步便到了泠霜面前跪倒,淚泣著深深一叩首
,哽咽難當?shù)氐懒艘宦暎骸肮鳌?br/>
“將軍,泠霜不再是什么公主了。”袁泠霜長嘆一口氣,想要扶他
起來,卻不知道從何扶起,索性不扶了,就這樣背風站著。
“公主此言差矣!大周朝安然尚在,您是堂堂帝女之尊,怎可說如
此大逆不道的話?!”孫章平聞言,忽然支起身子來,血紅的一雙眼
,灼灼地盯著泠霜,句句咄咄逼人。
“是么?以前的事,我早已不記得了,這天下是誰家的天下,也與
我沒有干系了。”泠霜輕淺一笑,垂目道。
“小人不信!您至今還身著長公主章服,就證明您心中一日不曾忘
了故國!”
泠霜低頭,看著自己的衣裙,嘲諷一笑,拔下了頭上一根簪子,拎
起裙擺就是一刺一拉,嘩啦啦衣料撕裂的聲音,千絲萬縷,頃刻斷裂
。兩邊的百姓連同霍綱與孫章平,都驚呆了。待眾人回過神來,半幅
裙擺已經(jīng)被撕下,扔在了地上。
“將軍好自珍重吧……”泠霜冷冷出聲,轉(zhuǎn)身欲走。
“三小姐!”孫章平情急之下,站起身來,叫了昔年舊稱。他本是
袁家的家奴,自小就是袁昊天的貼身小廝,后來袁昊天從軍出征,他
亦前往相隨,多年出身入死,從小小一名百夫長一路升遷,當上了參
將。
因著這層關(guān)系,泠霜自幼與他相熟,也是身為親厚的。
聽了這一聲,泠霜果然停下了腳步,卻依舊沒有回頭。
“以前的三小姐不是這樣的!”孫章平見她駐步,以為事情還有回
旋的余地,立即上前追了兩步,壓低了聲音道。
泠霜回頭,看了他的眼神,便已明白他這句的含義,無力地搖搖頭
,慨然長嘆,道:“孫叔叔,以前的天下,以前的袁家,也不是這樣
的……”言畢,繼續(xù)往前走。
“將軍有遺言要章平帶給三小姐,您難道連這個也不想聽嗎?”孫
章平想要繼續(xù)上前,卻被霍綱一個箭步出來隔開,他近不了泠霜的身
,只能沖她的背影喊道。
泠霜果然停下腳步轉(zhuǎn)過身來,對霍綱道:“放開他!”
霍綱為難地看著她,見她眼底的決絕,只能放開了手。
“說吧。”泠霜平靜道。
孫章平上前,深深看了她一眼,彎下腰,雙手交疊在一處,作勢要
行叩拜大禮的模樣,還未等泠霜開口說‘免了吧’,他已經(jīng)從袖中拔
出一把暗藏的匕首,高聲怒喝道:“妖婦,受死吧!”
親衛(wèi)盡是精銳,突逢此變,早已一個個拔出刀來,齊整整一片寶刀
出鞘聲里,孫章平縱身一躍,握著匕首徑直向泠霜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