啞兒聞言,臉上瞬間驚變,驚疑不定地看著她。
“我倒真是很好奇,他究竟許了你什么,能讓你如此為他犧牲,不
知,今日你是否能為我解疑呢,徐才人?”泠霜放開了她的手,唇邊
漾出一抹笑意,春寒料峭,夜風撩起她鬢間的散發,拂在空中,映著
遠方火光,恍惚間竟透著一種妖媚。
“公主就是公主,”見也沒有再裝下去的必要,徐瓊素臉上清淺一
笑,雙手松落落垂在身側,開口道:“還請賜教,瓊素哪里出了紕漏
?”
泠霜散漫地轉過身來,抬手輕輕將鬢旁散發微微攏向耳后,輕薄的
廣袖在風里飛揚成絢美的弧度,她輕輕一聲笑來,聲音無比慵懶,道
:“他用人,素來謹慎無比,莫不是千挑萬選了他中意的,也到不了
我的身邊。所以,你什么紕漏也沒有。”
“那你是怎么看出我身份的?”徐瓊素略退半步,抬眼看她。
“不是我看出來的,是你自己告訴我的……”泠霜微傾過身子,交
頭到她耳畔,頓字輕咬,聲如溫玉。
“我何曾告訴過你?”徐瓊素反口駁道,怒目圓睜。
“還記得,你剛來的時候,我終日臨字嗎?”泠霜輕笑一陣,娓娓
將前因后果道來:“你可知我為何只寫‘難得糊涂’四字,而不寫其
他?”
徐瓊素依稀已明白過來,卻不肯相信,不肯相信自己竟是敗在那上
面,敗得那般早,那般輕易!
“因為,唯有那四個字,是我學他的筆跡學得最像的……”泠霜看
見徐瓊素臉色瞬間煞白,便將笑意凝在了唇邊,淡淡地道:“揚州八
怪,他素來只愛鄭板橋的書畫,徐才人入侍內帷,自然是見過的。”
“于是,你便以此試探我?”徐瓊素面色已不復淡定,看著泠霜的
眼神唯余恨意。
“我也不過是偶然起興寫幾筆,奈何你對他用情如此之深,不過是
幾個像他的字,也要珍之惜之到藏于枕畔!”泠霜搖頭輕笑道。
“如此說來,我發出去的東西,早就全數落到了你的手上?”徐瓊
素銀牙暗咬,面目猙獰道。
“我不過是好奇,你究竟都向他稟報些什么而已。”泠霜拉攏披風
,偏頭笑看她。
徐瓊素恨意深沉盯著她片刻,忽然往四周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道
:“只身一人,你就敢戳穿我的身份,就不怕我逼急了對你下手嗎?
泠霜側笑垂眸,眼睛隱在睫毛投下的陰影里,幽然道:“我就要去
見他了,你的任務也算完成了,我也不忍心到此時還不給你個明白。
若你真會對我下手,那,也倒好了,我感恩戴德地來謝你!”
徐瓊素望著她,驟然仰天大笑,笑得前仰后合,涕淚俱下,伸著發
顫的手指著她恨道:“我不甘心!我不服!你這樣的人,究竟哪里值
得他這樣!我不服!”
泠霜斂去笑意,緩緩抬起頭來望著她,深長一嘆:“我也想知道,
我究竟哪里值得他這樣不依不饒!”
徐瓊素的哭聲愈來愈低,也愈來愈凄愴,到最后,整個人癱坐在地
上嚎啕大哭。
泠霜呆呆地立著,看著她的肩膀不住地顫抖,解了身上的披風披到
她身上,道:“你走吧,去哪都好,不要再回臨安了。”
“走?”徐瓊素抬起淚痕斑斑的臉,哧哧一笑,反問道:“走去哪
里?我還能走去哪里?自從遇見他的那一天起,我哪里還走得了?”
泠霜一整晚都心緒不寧,聽了她此言,不禁心中一震,惻然道:“
他不值得你這樣為他!”
“這世上,本沒有值不值得,只有愿不愿意。可能,這是我前世欠
他的,而他,又前世欠你的,今生,都是來還債的……”
她已心如死灰,再勸也聽不進去。泠霜只作一嘆,越過她走回房里
走出幾步,她又回首去看她。只見徐瓊素整個人伏在地上,單薄瘦
削,仿佛就要被風吹走一般。她方才為她披上的那件孔雀絨的披風,
早被風吹出了幾張開外。
* * *
泠霜回到房中,還未及躺下,便有丫鬟來報,霍綱求見。
泠霜幾乎是從床上猛地彈坐起來,若非出了緊要大事,霍綱是絕不
會深夜前來的。
“快讓他進來!”泠霜揚聲一喊,胡亂從衣架上抓起一件外衣,邊
轉過屏風往外走便草草穿上。
“屬下……”霍綱剛揖身向下,就被泠霜一喝:“免了!出什么事
了?”
霍綱面色緊繃,艱難地抬起頭來。
燭光下,泠霜總算看清了他整個人。身上的甲胄破了好幾處,皆是
刀劍砍傷的痕跡,渾身是血,雙手一片暗紫色。
泠霜也不知是嚇著了還是怎的,忽然又是一陣猛烈的心悸,她抓緊
自己的衣襟,喘著氣看他。
“大汗中箭了,就在方才。”
* * *
“你怎么來了……胡鬧……”段瀟鳴躺在軍帳里,帳里此時擠滿了
人,軍醫和壅城里有名的大夫都圍在床前。諸將見泠霜來了,紛紛推
開一條道來,讓她進去。
段瀟鳴一見她,便掙扎著要坐起來。
“你別動!”軍帳里本就安靜極了,冷不防被泠霜這一聲暴喝,段
瀟鳴與眾人都驚呆了,連泠霜自己也嚇了一跳。
大夫們依舊忙著手上的工作,軍帳里越發靜得發怵,壓得人透不過
氣起來。
“怎么樣?”孟良胤第一個探身向前,輕輕問道。
“箭入得不深,也沒有傷著要害。”軍醫也不含糊,簡明扼要地答
道。
眾人一聽沒有傷到要害,剛想松一口氣,可是軍醫緊接著便來了一
句:“但是,箭頭上淬了毒!”
帳中散開一陣抽冷氣的聲音。眾人的面色還未來得及緩和,繃得愈
發緊了。
“要緊不要緊?”孟良胤問道。
“還不知道是什么毒,眼下最要緊的是把斷在里頭的箭頭□□!
“那就快拔啊!”泠霜幾乎是用吼的。
“夫人有所不知,剛剛已經拔過一次,可是箭身斷了,箭頭還在骨
頭里。”孟良胤面色凝重,對泠霜道。
“所以,現在只有將皮肉都割開,將箭頭挖出來,然后才能想解毒
之法。”軍醫條理分明地陳述道。
泠霜聽了孟良胤與軍醫的話,始知情況有多嚴重。
“那就拔呀!”泠霜低吼道。
“拔自然是要拔的,只是,現在少主中毒,心脈極弱,就怕拔箭時
一口氣提不上來……”孟良胤覷了一眼越來越虛弱的段瀟鳴,湊在泠
霜耳邊幾不可聞地道:“所以,老朽才做主將夫人請來。”
“別聽他們胡說,我沒事,好得很,他們就是這么膽小甚微,丁點
大的事情就說成這樣。你回去休息,別病著自個兒……”段瀟鳴全身
乏力,連眼皮都幾乎要撐不開了。聲音虛軟疲憊,艱難地伸出手來想
握住她的手叫她相信他沒事,可惜,居然一點力氣也使不出來,最終
頹然地落回床上。
“你不要再講話了,省點力氣,求求你!”泠霜跪下來,半身靠在
床沿上,雙手握起他的手,俯下了身子,貼在他耳畔,努力地平穩氣
息,使自己的聲音聽來平靜,道:“還記不記得你說過什么?你說過
,我在,就好。如今,我就在這里,在這陪著你,你一定會沒事,一
定會沒事的!”
泠霜說完,便轉頭,目光炯炯,對軍醫道:“拔箭!”
在旁的眾人都以為她一到,見了此情此景,不是嚎啕大哭便是低低
飲泣,沒想到,她非但沒有方寸大亂,而且還鎮定從容地指揮軍醫拔
箭,在場所有人包括孟良胤在內,都對她暗暗嘆服。
“你還等什么!拔箭啊!”看軍醫還愣著不動,怒得沖他厲聲一吼
,嚇得軍醫忙連聲應‘是’,唯唯諾諾地將小刀、止血紗布、繃帶和
止血的藥物一字排開。
軍醫在那邊七零八落地準備,段瀟鳴吃力地抬眼看她,艱難地輕扯
了下嘴角,笑道:“你害死我了,只怕不到明日,你兇悍的名聲就要
傳遍整個軍中了!怕是大伙兒都要紛紛議論我是不是懼內了……”
“你本就懼內,還怕人議論?”泠霜強忍淚意,狠狠白他一眼。
段瀟鳴被她握住的手虛弱地回握一下,道:“我若有個萬一,你該
怎么辦……”
“什么萬一不萬一,不就是一個‘死’字?!我且明明白白地告訴
你!你若是這一刻死了,下一刻我便到江邊上跳下去!誰也攔不住我
!”
“呵呵……這季節,江水可冷得很!你就是不知道好好待自己,連
死了,也不挑個舒服點兒的死法……咳咳……”段瀟鳴大約是想笑她
,可是一口氣沒緩過來,輕咳了兩聲,肩上的傷口血流的更猛了。
“你既心疼我,那便好好活著,別讓我去跳!”泠霜回以一笑,看
著他肩上那個血窟窿里,暗黑的血潺潺流出來,大夫一個勁地拿紗布
止血,雪白的一團堵上去,紅黑一片地拿下來,可是還是堵不住,一
個勁地流。
“好了嗎?!怎么還不拔!”泠霜沖軍醫又是一嚷。
“好了,還需要一個人制住少主的身子,以防一會兒拔箭時痛極了
亂動,不好下刀。”軍醫將小刀放在燭火上來回烤著,一一答道。
“我來!”陳宗敬為首,好幾個將領爭著上前來。
“我來。”泠霜看也未曾看其他人一眼,徑自起身坐到了床沿上,
雙手繞過段瀟鳴頸后,將他整個頭小心翼翼抱在懷里,下巴用力地抵
在他頭頂百匯穴上。
眾人全都咽了聲,僵硬地退了回去。
軍醫怕泠霜力氣小,一會穩不住段瀟鳴,為難地看了一眼孟良胤。
“開始吧……”孟良胤對他點點頭,表示無礙。
軍醫見連他都點頭了,便也無后顧之憂,上前動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