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皓熵那日奇襲,倒也不是真要與段瀟鳴正面開戰(zhàn)。只是想暫時拖
住段軍,使其在長江邊多滯留一些時間,好讓袁泠傲有更充裕的時間
集結(jié)糧草和兵力布防。
另一方面,也不失試探之意。畢竟,他與袁泠傲都未曾與段瀟鳴交
過手,出此一招,也算是試探虛實了。
顧皓熵在蜀中的兵力一共是十五萬人馬。面對段瀟鳴的五十萬鐵騎
,無疑是以卵擊石。所以,為避其鋒芒,顧皓熵在奇襲之后立刻退守
劍閣,閉城不出。
劍閣乃是蜀中第一險關(guān),易守難攻,此所謂李太白當(dāng)年所言之‘劍
閣崢嶸而崔嵬,一夫當(dāng)關(guān),萬夫莫開’。
段瀟鳴率大軍在外,每日之軍需消耗,其數(shù)實乃驚人。而今長江之
危未解,若擲一時之氣強(qiáng)攻顧皓熵,必是損兵折將。所以,他病沒有
強(qiáng)追顧皓熵,反倒放任他去。反正,遲早有收拾他的一天。他們之間
的賬,也不止這一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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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半個多月過去,大軍依舊止步壅城,對于滔滔江面一點辦法也
沒有。
段瀟鳴傷勢漸好,泠霜又搬回了城中居住。
二月里的天,已經(jīng)漸漸開始暖起來了。這日天氣極好,日頭明媚極
了,泠霜在院子里逛了大半晌,覺得有些熱,便脫了貂皮大氅叫丫鬟
們收著,自己僅著了春衫,歡歡喜喜地一路繼續(xù)逛。
過不了幾天就是三月里,時下正是草長鶯飛,園中的幾株楊柳都抽
出了嫩芽來。
這二月春風(fēng)裁出的柳條兒,柔纖合度,萬條絲絳,迎風(fēng)擺舞,最是
可人。沿著小小的一方水塘,遠(yuǎn)遠(yuǎn)望來,便似一層薄薄的綠色煙靄。
泠霜素來最愛二月的柳,若是到了三四月,都發(fā)出了葉來,那反倒不
好看了。就屬這才發(fā)芽的幾日,一樹的碧玉妝成,才叫好看。
“主子還是笑著的時候好看。”小丫鬟抱著貂裘跟在她身后,看她
笑,也跟著笑。
泠霜聽了,回眸嗔道:“春兒,我看你是越發(fā)地沒大沒小了。怕是
仗著你主子撐腰,便不把我放在眼里罷?”
春兒一聽,非但不懼,反而笑得更歡,爽直地答道:“您就是奴婢
的主子,奴婢還有第二個主子可仗嗎?”
“喲!好個勢力的丫頭,才幾天的功夫,就把舊主子忘得一干二凈
,也不怕叫人寒心。”泠霜看著她圓圓團(tuán)團(tuán)的一張臉,一雙水眸靈動
慧黠地笑瞇著,模樣討喜又乖巧伶俐,跟她說起話來,知無不言言無
不盡,成日里都嘰嘰喳喳個沒完,倒叫旁人含糊了,哪個才是正經(jīng)主
子。
“主子這話說得可沒有道理了。正所謂一仆不侍二主,少主既然把
奴婢給了您,那奴婢自然心里眼里都只有您一個主子了。更何況,少
主就算知道了,開心還來不及,哪里會寒心?!所以啊,若是非要說
奴婢仗了勢,那也是仗了您的勢,不把別人放在眼里了,哪里還會糊
涂到仗了別人的勢,不把您放在眼里?”春兒是段瀟鳴奶娘的養(yǎng)女,
算是段家家生子的奴才,自幼得其養(yǎng)母的□□,年紀(jì)不大,卻極為乖
巧伶俐,性子又活潑開朗得很,泠霜身邊的貼身丫鬟換了一個又一個
,段瀟鳴這回是親自千挑萬選才選了這一個來。
“唉!瞧瞧,多利的一張嘴,仔細(xì)等你主子來了我告你的刁狀!”
泠霜難得出來走走,心情本就甚好,被春兒三兩句話一逗,臉上的笑
意越發(fā)深了。
“不用等了,主子現(xiàn)在就能告狀了。”春兒‘呵呵’一笑,指了指
泠霜背后。
泠霜心中一驚,順著她所指,回身望去,果見段瀟鳴立在假山石處
,笑著望她。
春兒遠(yuǎn)遠(yuǎn)地朝段瀟鳴一福身,笑著退下了。
段瀟鳴負(fù)單手負(fù)在身后,隔著如陣煙柳,看她一身杏黃的單衫,薄
薄的水袖拂在柳條上,如夢的一剪側(cè)影,美不勝收。
泠霜見他笑著招手叫她過去,偏頭故作沉吟,忽而想起春兒還在旁
邊,側(cè)身一看,哪里還有那個鬼靈精的身影。不禁微微生惱,氣得一
跺腳,背過身去繼續(xù)往前走。
段瀟鳴笑著搖搖頭,無奈地排花分柳幾步追了上去。
“又是怎么了,哪個惹你不高興了?”段瀟鳴攬上她單薄的肩,不
讓她再跑了。
“你那個丫頭,我不要了!收回去換個老實一點的來,不然老叫我
被你們欺負(fù)!”泠霜瞪他一眼,氣勢洶洶地道。
段瀟鳴聽了,哈哈大笑,笑完了,輕輕地?fù)е溃骸斑@回你真
是錯怪她了。她真是不知道我要過來,可不是有心瞞著你。”
“哪個會信?你們是一條心的,哪天合著伙把我這個外人賣了,我
還蒙在鼓里呢!”泠霜挑眉看他,沒好氣地道。
段瀟鳴聞言,暫不發(fā)話,只是面色嚴(yán)肅地看著她。
泠霜知他又是不高興她說的這‘內(nèi)人外人’的話,也不敢再玩笑,
輕輕一嘆:“幾日不見,還是一如既往地開不起玩笑。還以為,受了
一回傷,腦筋會開竅呢!”
段瀟鳴看著她低著頭,算是認(rèn)錯卻還犟著嘴的模樣,忍俊不禁,‘
噗嗤’一聲熬不住笑了出來,道:“早知道你這么喜歡她,我就早點
讓她來了。本還擔(dān)心她年紀(jì)小,沒有擔(dān)當(dāng)呢。”
泠霜也是一笑,輕輕地偎在他懷里,道:“我喜歡她,是因為,她
很像我的一個故人。”
“誰?”段瀟鳴隨口問道。
“不告訴你!”泠霜一努嘴,轉(zhuǎn)開頭去看垂在肩上的柳條。
“這青青柳色,果然很美啊!”段瀟鳴也隨她望去,滿眼□□,不
禁一嘆。
“這算什么,那是你沒有見過西湖的柳,那才是……”泠霜戛然止
住了話頭,再出口不了一個字,只微微地側(cè)低下頭去。
段瀟鳴看著她的樣子,心中一痛,頓時揪做一團(tuán)。他收攏了雙臂,
將她緊緊圈在懷里,垂首將唇貼上她的耳畔,一字一頓地道:“待我
克定大業(yè),必以汝為后!吾之承者,必為汝所出!等這天下安定,我
陪你攜手同游西子湖畔。”
他的聲音極低極低,卻是有萬鈞之力,一字一字刺進(jìn)她耳里。泠霜
的背上已是透著一層薄汗,但是手卻依舊是冰涼。她依舊低著頭,目
光不知定在哪一處,只看見幾根柳條垂進(jìn)眼簾,在風(fēng)里輕輕地擺搖,
混淆了她的視覺。
“你今日來有什么事嗎?”半晌之后,她方抬起頭來,目光落在他
肩頭,卻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段瀟鳴心中不免悵然失落,不過也很快恢復(fù)過來。他終究不能這般
強(qiáng)迫于她,總得給她些時間去平復(fù)。因此,也隨了她轉(zhuǎn)開話題,答道
:“我要離開壅城幾日,你好好保重身子。”
“嗯。”泠霜淺淺一點頭,也不問他要去哪里,去做什么,只是很
順從,安安靜靜等他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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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線一點一點偏西,泠霜渾然未覺,依舊保持著目送段瀟鳴離去時
的姿勢,空空地望著那座假山。
春兒回來時,便看見她獨自站在柳蔭下的這番光景,忽地鼻頭莫名
一酸,三兩步走上去,已是換作笑顏,戲謔道:“既然如此舍不得,
怎的不留在前邊,非要搬回城里住著,合著讓奴婢們陪著您一塊兒鬧
心罷了!”
聽見她這一陣笑嗔,泠霜才回過神來,舉目望了望天色,已不知自
己站了多久了,也不禁莞爾一笑,問春兒道:“現(xiàn)在什么時辰了?”
春兒聽她此問,越發(fā)笑開,道:“主子餓了不是?每回主子問起時
辰,都差不多是進(jìn)膳的點兒。”
泠霜不禁氣結(jié),在她額上一戳,惱道:“你這丫頭真真地該打!”
主仆二人正笑鬧著,忽然從那邊假山處又轉(zhuǎn)出一個小丫頭,匆匆跑
過來對著泠霜一福身,道:“孟先生和霍大人求見。”
泠霜微微斂了笑意,點點頭,道:“請他們進(jìn)來吧。”
“是。”小丫頭自領(lǐng)命去了。
春兒望著小丫頭一溜煙跑去的背影,對泠霜道:“咦?這回少主出
去了,怎么孟先生和霍大人兩個都沒跟著去啊?真奇怪!”
泠霜面無表情,看了她一眼,春兒大駭,立即低頭跪下,慌忙道:
“奴婢失言了,請主子責(zé)罰。”
泠霜微微嘆了口氣,扶她起來,道:“記好了什么話該說,什么話
不該說,什么話能說,什么話又不能說,這樣,你才能活得長久。以
前你怎么樣,我管不了,可是如今你在我身邊,可是半點差錯也不許
有,明白么?”
春兒強(qiáng)忍著眼淚,點了點頭。
她畢竟年幼,泠霜也不忍苛責(zé),見孟良胤與霍綱已然朝這邊走來,
遂道:“好了,記住下回別再犯就行,前頭的事不是咱們能插嘴的。
“奴婢記下了,謝主子教誨。”春兒一福身,退到她身后。
孟良胤與霍綱上前,對泠霜揖身為禮,道:“少夫人!”
泠霜略點了點頭,叫他們免禮,側(cè)首對春兒道:“你去沏壺茶來。
春兒答應(yīng)了一聲‘是’,恭恭敬敬地退下了。
待春兒走遠(yuǎn),孟良胤便一拱手,上前一步,道:“少主已然離城了
,最快也要半月后回來。”
泠霜聞言,淡淡一笑,道:“先生妙策,何需半月?倒是將他支開
這么久的日子,費(fèi)了您不少心思吧?”
霍綱還是第一次聽見有人這樣直截了當(dāng)?shù)刈I諷孟良胤,不禁驚得一
呆,下意識地抬頭望向孟良胤,但見他神色如常,絲毫不為所動。
“少夫人真的想好了嗎?”孟良胤也是抬了頭望開去,沉靜道來。
泠霜此時正背對著他二人,聽了孟良胤之話,不禁低低一笑,微微
轉(zhuǎn)過頭來看了他一眼,幽幽然道:“我想不想好,有什么要緊?總之
,他怪不到您頭上就是了!”言罷,復(fù)又回轉(zhuǎn)過頭去看著那暮靄柳色
霍綱來之前,孟良胤已經(jīng)將事情的原委告知了他,他自然很清楚此
行是為了什么。一時間三人皆無語,他隔了兩步,站在他二人的身后
,便大著膽子微抬起頭看她。時正夕陽西下,一道余暉鋪在水中,她
整個人沐在池塘的波面鑒出的華彩光芒里,杏色的春衫,纖裊婀娜,
長長的裙裾迤邐在身后,粼粼波光輕綴其上,仿若天人。
他離她是那般近,近得只在丈余處,輕輕盈盈只隔了一道柳條簾子
,仿佛他一伸手,掀開了那道簾子,便可觸到她。
美人卷珠簾,深坐蹙蛾眉。
他便是單單看著她的背影,也能想見,她的眉,是蹙著的。不知不
覺間,連他自己都沒有發(fā)現(xiàn),他的背,何時竟直了起來,沒有那樣虔
誠地卑躬屈膝,沒有那樣誠惶誠恐地壓低了頭,連看她一眼也不敢。
他此刻竟有一種瘋狂的執(zhí)念,恍惚間,她緩緩地回過身來,輕抬素手
,撥開了珠簾,對著他笑。
“只是,先生就這般信任于我,不怕我到時候倒戈相向?”極輕極
輕的一句,依稀還雜著笑意,泠霜背對著二人,忽然出聲道。
她說得格外地輕,可是卻分分明明入到了孟良胤與霍綱耳里。
霍綱猛地一震,卻不是因她的話。其實,他根本沒有聽見她說了什
么。只是那縹緲的思緒驟然間天塌地陷,他瞬時回過神來,發(fā)現(xiàn)自己
竟直挺挺地立著,猛然間后背冒出一股寒氣。幸虧他們二人都是背著
身子,誰也沒有注意到他。
霍綱忙垂首躬身,不著痕跡地擦去了額角的冷汗。
但見淚痕濕,不知心恨誰。她心里的愛恨因著的是誰,他不知道。
私下里那些關(guān)于她的捕風(fēng)捉影之說本就不少,再加上這些年段瀟鳴從
未放松過對于她故去私事的追查,他是全權(quán)負(fù)責(zé)這些的人,自然,知
道的清清楚楚。她的那個兄長,還有那個被人稱作‘天下賢王’的顧
皓熵,昔年的糾葛,到了今朝,又該是怎樣一番情況?
這些都是剪不斷,理還亂的,所以,他很能明白段瀟鳴堅決不讓她
去的原因,可是,孟良胤卻不會明白。
但有一點,他卻至始至終地明白,那便是那個‘誰’永遠(yuǎn)不會是自
己。
夕陽越沉越下,將三人的影子拉得長長地拖在地上。
泠霜的影子恰好投射在了霍綱的身上。他不禁動容,伸手緊緊地揪
住那落了她影子的衣襟,就仿佛,他真正地觸到了她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