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六月里,臨安的天氣開始熱起來,正午的大日頭底下,穿著單
衫都開始嫌熱了。
御花園的花兒開得正是盛時。牡丹、芍藥、玉簪、山茶、紫薇、廣
玉蘭……彤彤艷艷,一個個暗自叫著勁似的,團團碩碩地仰著,叫底
下那花萼都險些要托不住了。尤其是那紫薇,據說晉惠帝的時候,瑗
妃極愛紫薇,所以,闔宮上下遍植紫薇,一到盛夏時節,那粉紫的粉
紅的紫薇花影,重重陣陣,將整個御花園都要蓋起來了。
因著去年開始的戰事,舉國上下都景況慘淡,宮內更是消沉一片,
后妃們都各自安安分分地呆著,連逛御花園的心情都沒有了,就怕那
一日招了皇帝的眼,落下什么無端的災禍來。
可是今日,這沉寂已久的御花園,就好比那‘忽如一夜春風來’,
將整個園子吹得姹紫嫣紅開遍,只為博那新嬌客一笑。
人人都說,今年的紫薇開得格外早,詭異得很,就像這個忽從天降
的長公主一樣。
袁泠傲從前線回來的第二日,內廷上下便知道了長公主歸來的消息
。雖說汪重已經極力將皇帝親自前往金陵的這一筆掩住,只是輕描淡
寫將‘接回’的過程帶過去,可是,明眼人一看,早已料到怎么回事
了。
長公主忽然從敵營歸來,這已經是很奇怪的事了,再加上外間盛傳
她早已被段瀟鳴虐待得瘋了,對于這樣一個身份,這樣一個特殊時期
,忽然回到宮里來,莫說是整個內廷,就是整個臨安城都轟動了!
隨著‘長公主已經蘇醒’的消息不脛而走,關于她到底瘋沒瘋,成
了宮里宮外所有人津津樂道的話題。
一個月過去了,對于袁泠霜的傳聞,越來越繪聲繪色,幾乎在臨安
城的各個角落都可以聽到議論此事的聲音。
有人說,她確實瘋了。也有人說,她沒瘋,好好的,跟常人沒有兩
樣,神智清楚的很。
滿城風雨,誰也無從考證到底誰說的是真,誰說的是假。
一個懸而未決的問題,總要由其他更有玄機的問題來吸引大家的視
線才能淡下去。所以,隨著前方的戰事越來越危急,百姓們已經不再
關心她瘋沒瘋,而是更關心她的身份。
有人說,她是裝瘋,混到宮里來,為敵軍竊取情報;還有人說,她
沒瘋,之前裝瘋是為了竊取敵軍情報。黑白兩面,是非功過說什么的
都有。袁泠霜到底是國之英雄,還是國之竊賊,人人各抒己見,爭得
面紅耳赤還不罷休。
坊間的傳聞愈演愈烈,從市井鬧到了朝堂。一些老臣紛紛上疏,建
議將長公主移居別地,也好‘安心靜養’。
外面鬧得沸沸揚揚,而那事件的主人公卻是安恬得很,過著與世隔
絕一般的生活。
“怎么在這里打瞌睡,小心著了風,又鬧不安生!”泠霜正在花陰
里坐著,忽然一只手覆上了她額頭,冰涼一片。
沉吸兩口氣,待睜開眼來,眼神已重復清明晰亮。她偏頭眨巴了兩
下眼皮,俏皮地笑道:“好容易躲出來一會兒,又讓你找著了!一點
兒也不好玩!”
袁泠傲聽了,不回話,只定定地看著她的眼睛,看著那眼底的深處
泠霜只是偏頭嬌笑著,如身旁盛開的那一朵牡丹,姚黃國色,那珠
蕊瓊花里盛著的夏初暖煦的陽光,即使明知日后,便是炎炎烈烈,炙
烤催燒,也不管不顧,只知此時,這一寸熙風里,這一張笑靨。
“打小就是這個脾性!誰知這么大了還不肯改了去!看你以后怎么
是好!”那一雙眸子太過清澈,清澈地讓他抓不住半點破綻,這樣直
接的對視,那里像一汪菏澤,一寸一寸泥足深陷,縱使死的那一刻,
看到的,依然是蔚藍澄澈的天空。那一瞬,恍然如夢。幾乎,連他自
己都要信了,信他的霜兒,真的回來了……
“才不怕呢!有你在。”脫口而出的一句,讓兩個人都愣在了當場
午后的風,裹著青草香,柔暖熏人。一路過來,從那一朵姚黃的花
瓣邊緣擦過,驚破了棲息在上面的那一只一色的黃蝶的夢,振顫著翅
膀,翩翩又飛走了。
她鬢間的碎發被這一陣清風撥了下來,吹散在頰畔。耳邊,依稀聽
見那只蝶扇翼的聲音,細碎地,被風一吹,就散了。
自從她被發現私自去袁昊天書房被重罰之后,她還是背著家人偷偷
地去,每次去,都無一例外地趴在楠木書桌上睡著了,那一只和田籽
玉琢成的筆擱,正好被她拿來墊著腦袋。她越來越肆無忌憚,每回都
睡得安田,嘴角還掛著笑意。因為,她知道,二哥哥一定會在父親發
現之前把她平安‘偷’回去……
有他在,她永遠都不用害怕受父親的罰。因為,他永遠會為她擋著
,就像那次的那頓板子,他被打得站不起來,被兩個小廝架著到祠堂
去罰跪。睡到半夜,她偷偷爬起來,跑到那里,因為有人在旁邊看著
他,所以她不敢進去,只能隔著門縫偷往里瞧,一排一排的祖先牌位
前,長明燈的光亮極了。他被打得直不起身來,只能彎著腰跪。第一
次,她看見,她最優秀的二哥,身形佝僂,對著她的那個背,滿滿的
都是血漬……
他永遠也不會知道她那時有多內疚,有多恨自己,恨自己沒有勇氣
去向父親承認,恨自己懦弱到只能隔著門,躲在角落里看著他流眼淚
,連哭都不敢出聲。
“若是我不在了,那你怎么辦?”冰涼的指尖劃過頰邊,宛如一條
冰涼的蛇,從耳后爬到脖子里,撫過頸側幽藍色的血管,那指端的涼
,隔著薄薄的皮肉,印到血里,直直流進心臟。
鬢旁的散發被他重新攏回了耳后,他永遠沒有溫度的笑凝在唇畔,
眼睛直直盯著她,不容許她有絲毫逃避。
他的眼,包羅萬象,囊括四海,永遠也沒有人能看到那眼底是什么
,就算是她,也不例外。
“不在了是什么意思?你也要走嗎?也要跟父皇母妃一樣,去行宮
駕幸?那,也帶我去吧?”她的眼底漾起了絲絲憂慮,言辭懇切,無
辜地就像一個孩子。
“不去,我哪里也不去,就在這里,陪著你,陪你一起等他!”他
道。
“等?等誰?”她問。
“等該來的人!”他答。
“誰是該來的人?”
“來了,便知道了。”
“那要是他不來了呢?”
“有你在這里,他不會不來。”
她看著他。
他亦看著她。
他們都在賭,各自下好了賭注。這一局生死,馬上,就要揭曉答案
了。
此刻,她的心反倒安寧了。因為,她早已輸無可輸,既然如此,她
還有什么可怕的呢?
所以,在那日選擇睜眼面對的一刻,她能如此從容地看著他的眼睛
微笑:“我這是怎么了?為什么我什么都不記得了?”
“沒事,你回家了。不過病了一場,現在好了,一切都好了。”他
這樣答她。
“為什么大家都不見了?大哥呢?皓哥哥呢?怎么我病了,他們都
不來看我?”她疑惑地問他。
“都去忙各自的事了,皓熵回齊國去了,至于大哥嘛,你說他會在
哪?”他深深地望著她,眸底欣然玩味,嘴角挑著一抹似有若無的笑
意,反問道。
泠霜絲毫不避,孑然一身,坦坦蕩蕩地直視著他的眼睛,鎮定自若
地笑著,須臾,‘咯咯’一聲笑出聲來:“那,自然是在哪位花國名
魁的繡床上了!”
良久,兩人俱是一笑。
“好,那,我就等著,看看那人,到底是誰!”泠霜將手里的一柄
宮扇把玩了一遭,終于執起來,遮在面上,笑意深沉。
袁泠傲看著她,素紈面上的一幅工筆海棠春睡圖,映著她海棠紅的
一襲廣袖羅裙,淡淡的紫紅裙裾鋪開在她身后,襯著大病初愈的一張
素顏,鉛華不染,臉上卻被午后的暖氣熏得上了紅暈,乍一看去,嬌
媚異常。
“我還有事要忙,叫人送你回去吧。”汪重已經在那邊花叢后面候
了良久,他早已看見了,只是最近那奴才越來越不安分,朝臣上奏要
將泠霜遷出宮去,少不了那奴才在背后使力煽動。他看著汪重愈來愈
厭煩,成心將那老閹奴晾一晾。
“不要,成日躺著,連骨頭都要散了,就讓我在這里歇一歇嘛。”
泠霜歪著頭不依道。
“好,那一個時辰以后自己回去!”袁泠傲已站起身來,居高臨下
,看她扯著自己的袍角哀求,無奈地嘆了口氣道。
“嗯!”泠霜一笑,松手放他離去。
***************************************************************************
“什么事!”轉出花圃,走出了老遠的距離,袁泠傲才冷冷一問。
“寧王到了,在內殿等您。”汪重抬頭,覷了他一眼,左右瞧了瞧
,才湊上前壓低了聲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