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
段瀟鳴坐在桌案前,單手支在太陽穴上,眼神空洞地落在面前攤開
的布防圖上,整個人散發(fā)著一種難言的疲憊。
他的貼身佩劍解下了,置在一旁的劍架上。將帥的劍,殺伐建業(yè),
統(tǒng)馭天下,不似世家公子的劍,劍}絲絡,珠玉飾之。他的劍,只是
一把劍,殺敵的利器,號令天下的印信,再沒有其他!
劍鞘因著常年的征戰(zhàn),星星點點冒著銅綠銹斑,稀稀落落地散著,
粗一看倒像是點綴。
段瀟鳴渙散的視線漸漸地凝到這一柄劍上來,他忽地起身,走到劍
架前,雙手把劍從劍架行托離,單手握住劍鞘,‘噌’地一聲,整個
屋宇內寒光逼人。
他將劍鞘擱下,伸出兩指并著,從劍尾沿著劍身拭去,一點一點,
任劍氣沁透指尖。
那是他見到她的第一次,那個嬌弱的小女子,竟猝不及防地要奪他
的劍。
那是他見她的第二次,還是那個柔弱地仿佛只要他吹一口氣就能將
她吹倒的小女子,抓住了他的劍,用自己的血來祭劍。
他忽然想,如果有第三次,這柄劍,他,和她,會發(fā)生什么?
她去了已經(jīng)好幾個月了,一點音訊也無。那日,金陵城破,他與眾
將一起開慶功宴,陳宗敬喝多了,借著酒勁就撒起瘋來,竟當眾罵了
一句:“到底是一個爹媽老子生的,還是跟著姓袁的親!老陳早說了
,那婆娘信不得!如今可看看?!她一走,咱就把金陵城給拿下了!
陳宗敬話音一落,原本人聲鼎沸的席間霎時靜得鴉雀無聲,幾個端
著酒碗在嘴邊的就生生停在那里,放也不是,喝也不是,一時間一動
也不敢動。
他腦子里全是空白,耳邊嗡嗡一片,竟然忘記了反應。
還是孟良胤拍案而起,怒喝左右將酒醉胡言犯上的陳宗敬拉下去,
杖責五十軍棍。
孟良胤那一拍,用力不小,連手邊的酒盅子都讓他這一掌給震得倒
下了,盅子里滿滿的酒濺灑出來,從桌面上一直沿著桌沿流到他身上
,直到霍綱叫了他一聲,他才反應過來。可是,此時袍子已經(jīng)讓酒漬
濕了一片。
侍衛(wèi)把陳宗敬拖下去以后,孟良胤忙又換上了和顏悅色,讓眾將接
著喝酒。另一個挨著孟良胤坐的將領看著段瀟鳴鐵青的臉色,又合著
勸了一句,道:“這個宗敬這把年紀了,還跟當年一樣,沒半點章法
,三杯黃湯灌下去,嘴上就沒個把門的,什么話都敢說!連祖宗老子
都不忌諱,先生別跟個粗人一般計較……”說完干笑兩聲,其余眾人
自然明白,忙吆五喝六地迎合,又開始劃拳喝酒,仿佛事情沒有發(fā)生
過一樣。
孟良胤的苦心段瀟鳴并不領情,依然不顧眾人,板著臉推說了一句
去巡城,讓眾將接著喝,便出去了。
金陵攻破,他不知道為什么,心中一絲喜色也沒有,反而覺得越來
越難安。
沈懷忠為何忽然被換下?袁泠霜為何一點消息也沒有?一串又一串
的問題像千萬根鎖鏈牢牢地捆住他,叫他寢食難安。
若不是沈懷忠臨陣被換下,他們也不能這么早就攻破金陵,這一仗
雖是勝了,可是,打得卻一點也不輕松,甚至可以算是艱難。
大戰(zhàn)剛過,他不禁覺得整個人空空的,像是被掏去了什么似的,現(xiàn)
在離臨安越來越近,可是,他卻憑空生出一種恐懼來,總覺得,臨安
有什么災難字啊等著他一般。
入城以后,他總整夜整夜睡不著,午夜夢回,他常常惶然驚坐而起
,下意識地看身旁,恍惚間她還在,還是像往常那樣,習慣性地側身
向里睡,總留個背給他。如今,那半邊床榻,卻是空空如也。那一刻
,他總迷惘,自己是不是被下了什么魔,為何那個時候竟會放她去
?他越想越覺得匪夷所思,越覺得自己是被鬼迷了心竅!
锃亮的劍身耀著金屬光澤,晃了他的眼,刺目的剎那,他仿佛又看
見她的手撫過劍身,刃上,全是她的血。
段瀟鳴的心忽然躁動起來,失心瘋一般,狠命地拿手,拿袖子去擦
,去擦那劍上流下的她的血。
“少主!”門外猛地響起孟良胤的喊聲,段瀟鳴的手一偏,在劍刃
上一滑,一道細小的血痕赫然現(xiàn)了出來。不過他也無暇去理會,對門
外高聲道:“進來!”同時,揮劍入鞘,將劍置回劍架上。
“少主,大事不好!”孟良胤匆匆走進來,臉色已然不大好看,加
之這般語氣,段瀟鳴心中一沉,莫不是……
“什么事?!”他霍然上前一句,竟是低吼出來。
“剛剛袁軍送來三十七只匣子,我打開一看,正是咱們派去的那三
十七名接應少夫人的密探的人頭!”
******************************************************************************
孟良胤側身站在他旁邊,略略低著頭,留給他足夠的思考空間。畢
竟是一手□□出來的關門弟子,說到真逼他,他又于心何忍?如今全
軍上下都對袁泠霜懷有陳見,正如他當初謀劃此計的時候預料的那樣
,袁泠霜是再不可能回來了,如今一切的證據(jù)都指向她‘叛變’的事
實,總是段瀟鳴再相信她,也不得不妥協(xié)了。
不過,眼睜睜看著他倆到這地步,饒是他孟良胤再狠,也終究不忍
心。金陵城破得這么快,自然最大的原因就是袁軍臨陣換將,將領與
士兵的默契與信任,是常年軍旅生涯共同生活,榮辱與共,出生入死
磨合出來的,像這樣臨陣更換主將,先不說信任將領對軍情敵況的不
了解,光是內部問題,就會陡生出一大堆。所以,不管他愿不愿意承
認,這一仗勝得這么快,與袁泠霜是脫不開干系的,這一點必須承認
但是,那個女人留著又確實是禍害,他實在不能看著一手□□出的
得意門生為了一個女人將江山斷送,既然段瀟鳴下不了這個狠心,那
,就讓他來幫他下!
“少主……那幾顆人頭,你要不要親自去看看?”孟良胤見他呆立
著久久無語,輕咳了一聲,開腔道。
段瀟鳴依舊默默佇立著,不看他也不答話。
“畢竟是骨肉至親,血濃于水,十幾年的親情如何是一句話就能割
舍的……少夫人她,也是有她的難處的……”孟良胤見段瀟鳴懵了,
便又說了一同,見他還是毫無反應,不禁忽然高聲道:“少主!照這
情形看,少夫人她必定是……!”
“你住嘴!”段瀟鳴似幡然醒悟過來一般,雙目猙獰地等著孟良胤
:“若不是你逼她,她豈會到今天這個受盡唾罵的地步!”
孟良胤正說得窩火,猝然被他這么當頭一喝,心中怒火尤勝,有些
歇斯底里地吼道:“我只是曉之以情動之以理!倘若一個女子真心愛
你,難道連這點犧牲都不可以為你做嗎?!”
“我不要她這樣的犧牲!那是逼她去死!”段瀟鳴頸側的青筋根根
暴起,與孟良胤對吼,說完了這句,連眼睛都紅了。
孟良胤見他如此,縱使百萬胸中辯才,頓時也噎了下去,只狠狠地
一拂袖,在當場猛地喘氣。
“我早該想到的,你既讓她去,就斷不會再讓她有機會回來……”
段瀟鳴忽然爆出一陣冷笑,笑得一手撐在桌角上,眼里竟閃著淚光。
孟良胤跟在他身邊這么多年,幾曾見過他眼中含淚的景象?不由深
深震懾,再說不出半句重話。
“少主……自古成大事者,必是要有所犧牲的,想當年,高祖劉邦
連親生兒女都推下車,唐明皇在馬嵬坡縊死楊貴妃,如何不是情非得
已,再有……”孟良胤還要說下去,卻被段瀟鳴一個冷眼逼了回去。
“我告訴你,我現(xiàn)在什么也不要,就只要她活著……縱使,要我拿
這江山去換她一條命,我也會毫不猶豫!”段瀟鳴斬釘截鐵地將話說
話,三兩步走到門邊猛地拉開門,對傳令官喊道:“拔營,向鎮(zhèn)江進
發(fā)!”
孟良胤似被他這句話攝了魂魄一般,呆立當場,久久不能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