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書房后院的那幾株老槐樹不知是哪一朝的時候栽下的, 到如今粗壯異常, 隱隱有古木參天之感,如今落花時節,整個后院地上都是凋零的槐花, 有的已經落了許久,枯黃干癟, 隱隱泛著黑色,已是腐爛地差不多了, 而有的卻只是才落, 猶自青白,仍是能找到昔日明媚鮮妍時的綽約風姿。
袁泠傲與泠霜站在那一排老槐下,皆是握劍在手, 長身玉立。
“還不動手?時辰可快要到了, 再不動手,你縱使勝了, 也來不及救他們了!”袁泠傲清冷一笑, ‘噌’地一聲拔劍出鞘,右手握劍,斜指向地上,左手扔了劍鞘,背在身后。劍風帶起地上的幾瓣殘花, 飄起到了一個高度,又迅速落下。
泠霜并不答話,只是右手握住劍柄, 左手握住劍鞘,緩緩地將劍身從劍鞘里拔出,金屬摩擦的聲音,蒼綿頓挫,隨著她手上的勁道,一點一點變沉。
袁昊天曾教過她,劍道與博弈有共通之處,都可窮天地之極,達造化之變,以劍看人,以劍看天下。與人對劍,先要使自己心平氣和,只有心靜,眼睛才可以通達明澈,才能看懂對手,看透對手,劍術的本身并不是依托于固有的劍招劍式存在的,有形便會有破綻,有破綻便會叫對方所破,所以,真正的劍道高手從不會執著于外在的招數,而是追求劍術造詣上的領悟和超然,在對手出劍的那刻,看透對手,氣定,神動,一招制敵,破其志,敗其心!
泠霜并不十分清楚袁泠傲要與她比劍的意圖,但是,如果這是救懷忠和今歡的唯一方法的話,那,她也只好破釜沉舟!
她的劍術如何,袁泠傲其實應該一清二楚。她雖然受過袁昊天的教導,不過,他教她的大多只是劍道參悟上的東西,以此來灌輸她對人生和世情的觀念,對于真正的用劍對決,幾乎連皮毛都算不上。而袁泠傲卻是真正地自幼師從名士,刻苦研習,自袁昊天以后,當今天下,怕是無人能敵。
泠霜并不知道,他如此刻苦練劍,是真的對劍術癡狂,還是因為幼年被袁昊天拒絕納為弟子時心頭積累下的怨憤,這股怨憤可能一直壓在他心上,這么多年都消除不去。
又或許,這劍術,只是袁泠傲對袁昊天恨意的表現實體。袁泠傲作為袁家次子,風頭被長兄遮蓋那是肯定的。同為嫡子,他卻不是長子,無論是當時袁家的爵位還是日后袁家的皇位,天生注定就沒有他的份。他各方面都比長兄優秀,可是,這優秀卻換不來叔父袁昊天的半點賞識。袁昊天在反對立他為太子的時候,曾當眾指責他‘寡德’,非仁君之度!或許袁泠啟什么都比不上他,可是,他卻有一點勝出,那就是‘度’!是容諒,是寬恕!當今百姓,水深火熱已久,讓袁泠傲這樣性格的人來當皇帝,他做不到真正的寬容,刻薄寡恩,最終只會將這個國家推向更沒落的地方。而若讓袁泠啟為帝,或許他不能做出什么曠世的功業來,但起碼,對百姓能夠寬容,得民心者得天下,這樣,國家才有可能有出路,國運才能蒸蒸日上!
最終,還是袁泠啟被冊立為了太子,但先皇卻沒有立即冊立袁泠傲為王。因為一旦分封了土地,袁泠傲就必須離開臨安,到封國去,這是從古沿襲下來的體制!藩王不奉旨是不能隨意入京的,否則,以叛變論處。先皇酷愛次子,不舍得他就此離開自己身邊,而更大的原因,他心中也是對袁昊天在立嗣這件事情上強硬的態度非常不滿,立長子為儲君只是權宜之計,袁昊天手里握有重兵,他終不敢與他正面翻臉。袁泠啟素來不成材,做了太子雖然大有收斂,可是真要尋他的錯處,也不是不可能的,所以,一切都靜待時機!
而袁泠傲更是臥薪嘗膽,從此深居簡出,不結交外臣,不驕奢,不淫逸,生活節儉,對人謙恭,對長輩恪盡孝道,對兄長袁泠啟更是恭敬,連家宴都只肯稱‘臣’……
兩年隱忍,小心翼翼地部署謀劃,終究將□□一舉擊倒,在一片支持聲中坐上了太子之位。
泠霜總認為,或許,就是自幼不被叔父看重,所以才讓袁泠傲的個性越來越陰沉,但是,她真的不知道,袁昊天為什么從小就不喜歡袁泠傲。雖然,他對袁泠啟也沒有什么特殊的感情,但是,至少不厭棄他,可是,對袁泠傲卻……
那么多年的隱忍,忍到常人都以為的極限他還在忍,或許,就是那份深到骨子里的不甘與恨,在那么多年的隱忍里慢慢發酵,才造就了他今天暴戾陰狠的性格吧……
袁昊天死在了涼州戰役,袁泠傲一心刻苦練劍,就是為了有一天能打敗他,向他證明,他當初所犯的錯誤,向他證明,他袁泠傲比他強。可是,他卻這么死了,死的這么突然,這么慘烈……
而她是這世上唯一得過他指點的人,或許,在他心里,與她比一場,可以稍稍彌補心中那份遺憾吧……
泠霜一邊拔劍一邊讓躁動不安的心情盡量平復下來,她若因為救人心切一心求勝,魯莽出手,那就真的半點勝算也無了。
袁泠傲說這樣的話,也不無亂她心智的目的在里面。
他氣定神閑地站著,嘴角微噙笑意,等著她出招。
* * *
三尺三的劍身終于完全被從劍鞘中抽出,金屬摩擦的聲音仿若凄婉哀絕的曲調,終于奏到了盡頭。仿佛弦音裊裊,尚不絕如縷之時,那一劍,再沒有了猶豫,又快又狠,徑直朝袁泠傲刺了出去。
他面上只淡淡一笑,橫劍一擋,尖利的一聲脆響,短兵相接,似有一點火光從兩劍相觸的那一點迸濺出來。
“你總是這般手下留情!”兩人隔著不盈一尺的距離,袁泠傲在她頭頂淡笑,道:“要知道,對敵人的仁慈,就是對你自己的殘忍!這么多年,你怎么就是學不乖?嗯?”
泠霜不想去聽他的話,被他擾亂神智,可是,越是不想聽,他的聲音就越是如同魔音一般,繞在她耳邊,揮之不去。她又急又憤,一套連環劍招,革、擋、刺、劈,使盡了全力,勢頭之猛,竟將袁泠傲一連逼退數步!
“這才對!”但聽他一笑,長劍在手,舞了一個劍花,氣隨劍走,地上無數殘花起落之間,他足下輕點,右手執劍,直指數丈開外的泠霜,左手展開在側,疾速攻來。
泠霜已是退無可退,今日之他朝久積之憤在此刻一同爆發出來,拼盡全力,與他劍鋒相對,飛步刺了出去。
樹上無數小花翩翩落下,紛紛繁繁,織就一個青白色的迷離的夢。他在夢的那一端,隔著半世的繁華喧囂,教她看不清他臉上的神情。
兩人距離越來越近,劍尖刺破無數殘蕊,只是兩三步之遙,她終于猛然看見了他的臉。
卻是那樣的笑,不再清冷倨傲,不再陰狠邪肆。仿佛又回到了那年,父親大發雷霆,她躲在叔父書房的夾壁里,不敢哭出聲來。后來他來了,抱住她嚇得瑟瑟發抖的身子,笑著說:“霜兒不要哭,沒事的,有二哥在,沒事的……”那時候天色已黑,書房里沒有半點光亮,黑暗里,她并沒有用眼睛看見他那笑,但是她的心,肯定分明地感覺到,他是笑著的。
隔著這么多年的恩恩怨怨,她已經再找不回那一晚,他的那一個笑容了。仿佛,那個笑本是空的,不曾存在過的,而只是在另一個維度里,曾經有過痕跡。
可是,今日,此刻,這明媚的日頭底下,卻又叫她重新再看見,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原來那個笑并沒有消失,只是被封凍在萬年的冰雪里,這一刻,冰層解凍消融,露出底下那珍藏完好的笑容來,但似當年……
這個夢太過美好,有暖煦和風過耳,有自在飛花繚眸,還有他,封凍多年不曾消解過的笑顏,以至于讓她迷惘,到那一劍離他只有咫尺,才驚覺他的意圖。而那時,已經為時已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