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因為顧皓熵‘節義’地悲壯地死, 還是臨安城的守軍真的是精銳, 總之,在段瀟鳴猛烈強攻了一個月后,依然沒有攻破。雖然其間陸陸續續有些地方失手, 但沒多久又被袁軍重新奪回。戰局完全與預料中的不符,兩軍就隔著一座孤城, 兩相對峙僵持著。
泠霜被袁泠傲隔離在棲秀宮里。他特意調了一列御林軍專門守護棲秀宮的安全。沒有他的指令,任何人不得出入棲秀宮, 包括袁泠霜本人和皇后在內。
她不知道袁泠傲這樣做的目的是為了保護她還是軟禁她, 可能,兩者兼而有之吧。現在內宮也開始有些亂了,他可能是怕鄭婉芷忽然恨意起來, 把她給殺了泄憤, 也可能是擔心她會趁亂被段瀟鳴的人暗中接走,在他的思想里, 這兩種可能性都非常大, 所以,他不得不小心謹慎。
泠霜實在無事可做,每日就靜靜地坐在房間里,看著光線從明亮漸漸變為暗淡,看著東邊的窗子慢慢亮起來, 最后又在西邊的窗子慢慢熄滅,宛如一支燭,悄無聲息地被人點亮, 又悄無聲息地自己慢慢熄滅,仿佛它從來都沒有被人注意過,只是默默地,散發著光芒。它沒有悲喜,不因人世間的紛爭而亮,也不因人世間的糾葛而滅,天生地超然物外,居高臨下,俯視蕓蕓眾生。
外面的殺伐聲,震得仿佛連地都在動。無論晝夜,都可以清晰地聽見。她一個人伏在被底,手里緊緊地攥著那對珩璜貼在胸口,想著幾十里外的戰場,他發絲凌亂,滿面油光,騎在馬上,揮著長劍一次又一次地號令全軍——殺!
殺,這是屬于戰爭的唯一一個音符,是戰爭的開始,更是真諦,同時也是休止。
純粹的血肉和刀劍絞在一起,四濺開溫熱的猩紅液體,在這寒夜里,解開嚴霜的封凍,為了那個至高無上的皇權,所有人的面目,都變得猙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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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篤、篤篤!”后宮的更鼓,從遠處傳來,在這嘶喊聲沖天的夜里,顯得虛弱而乏力。泠霜猛然間睜開眼睛,探手伸到枕下,一陣冰潤化開在掌心。
還好,還在……她不由松了一口氣,又將那小瓷瓶推回到枕頭底下。
已經整整一個月了,段瀟鳴不會再等也不可能再等,他隨軍的糧草最多只能撐一個月,如果再拿不下臨安,那,他就真的功虧一簣了!這次他抱著破釜沉舟的決心而來,絕不會容許在這最后一刻失敗,所以,他必定傾盡全力,不惜一切來打這場仗!
臨安守軍估計也已經到了極限,兵力懸殊,能撐到今日,已是完全出乎意料的。如今城外段軍一個個殺紅了眼,宛如一群蓄勢待發的狼,早已不把生死放在心上,只知道要奪下這座城池。
漢人自幼尚儒,野性都被磨滅殆盡,終不如游牧民族兇狠,這一戰,結果已不難預料,怕也只是這一兩天,段瀟鳴就能拿下臨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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偌大的寢殿,只點了一支蠟燭,一切都籠在昏暗里,不辨真切。此刻,萬物皆沉寂著,唯余落地梨花門旁,兩邊紫檀木鏤花鳥的三足架子上,擺著的兩盆茉莉,在靜靜地悄然綻放。一陣一陣的香氣,將滿室都熏遍了。
泠霜早已睡眠絕緣了,整夜整夜地睜著眼到天亮。白天黑夜對她來說似乎已經沒有什么區別,連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鑒證一個結果?
以前,她心中有一個堅定的信念支撐著她活下去,那就是讓自己變得強大,強大到足可以將她家族里的每一個人——她的父親,母親,叔父,兄長視作一切的皇權,狠狠地踩到腳底下,叫他們知道,他們視之如珍,她卻要棄之如敝屣!
在愛的名義下,他們每個人都傷害她,每個人都說這是愛她,為她好,可是,卻在天下面前,一次又一次地將她拋棄!
這一輩子,袁泠霜所求,不過是一個說法,告訴天下人,告訴她自己,告訴她的家族,至少有一個人,永不會棄她而去……僅此而已。
又是一陣隆隆的擂鼓聲,泠霜的攥著珩璜的手又緊了緊。
深秋的夜,風敲燈燭,讓這滿室的影,都重重幢幢,寒冷,只在咫尺之內。
疾行的腳步,在這樣的夜里,顯得極其突兀,由遠及近,一腳一腳,仿佛踩在人的心上。
‘砰’地一聲,朱漆描金的鏤花門扇,在風里吱吱呀呀地來回晃蕩著。
泠霜本能地從床上坐起,寬松的衣襟,從肩頭一路斜斜地滑開來,如水光流轉,整幅袖口遮住了手,西陣織提版結花的煙蘿綺的被衾堪堪從床榻之上,一路鋪泄到地上,滿頭長發垂在一側,正好覆住了衣衫滑落的□□肩頭。
幽黃的光照不到門口,他整個人都隱在陰影里,背手在身后,目光如隼,死死地盯著她。
死寂一般,兩個人對望著彼此。她知道是他站在那里,不需要看見,只要感覺,就足夠了。
泠霜的身上僅著了一件單薄的湖紗寢衣,秋夜的漫漫寒意透過薄紗一點一點浸冷了她全身。她不知道他這個時候來是想做什么,一時心中轉過千百個念頭,千絲萬縷攪在一起,剪不斷,理還亂。
她覺得自己的呼吸似乎都變得艱難,拼命地吸進空氣,可是還是覺得胸口被什么壓著,悶得厲害,一口一口的冷空氣吸進肺腔里,整個人由里到外都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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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怕,我來看看你……”陡然聽得他低低地笑了一聲,邁進了門檻,反手一揮,兩扇門板又重新合上。
泠霜胸口劇烈地起伏著,是的,她害怕,第一次,她感到了害怕。連那一次,從金陵到臨安,她要睜開眼來面對他,她都沒有這么害怕過。
她的手,微微地顫抖,一點一點摸進枕頭下,將那個小瓷瓶牢牢抓在手里。
她不敢讓他看出自己的害怕,依舊鎮定地看著他,看著他一步一步地走近,帶著滿身濃烈的酒氣。
“剛剛,承定門失守了!”袁泠傲整個人從陰暗里走到了燭光照亮的范圍,面上帶著不健康的潮紅,直直地盯著她的眼睛,笑道:“你馬上就能見到他了,高興嗎?!”
泠霜不答,只是平靜無波地看著他。他素來是海量,少時廣交天下名士,門下也養了不少清客,常常縱酒賦詩,品茗論道。臨安城里有名的千杯不醉,自從被袁昊天說了那番話之后,從此閉門謝客,滴酒不沾,衣食檢素。今夜這樣不尋常,他竟破了多年的習慣,聞這酒氣之濃,定是灌了不少烈酒。她知道他沒有醉,只是借著酒勁,不知要作出什么事來。
想到此處,泠霜猛地從枕下抽出了手,隨即拔下了瓷瓶的小木塞,仰頭便要將瓶中之物往嘴里倒。
她本以為可以搶在他走到床前之前喝下去,可是她卻不知道,早在他進門時,便嚴密地注意著她的一舉一動,當她把手探到枕下,他已經看見了,以他的睿智,不難猜到她的意圖,只是暫時不動聲色,特意說話來分散她的注意,讓自己有時間走過去。
就在泠霜仰首的那一瞬,袁泠傲已經一個箭步上前,劈手打在她的小臂上,泠霜猛一吃痛,下意識地松了手,那一只大腹細頸的斗彩四季瓷瓶直直地落到了床前的地上,清脆的一聲,摔得四分五裂。
一股刺鼻的味道瞬間在殿內彌漫開來。
袁泠傲嗅了兩下,一只手緊緊地捏在泠霜的手腕上,猛地一把將她整個人從床上拽起貼向自己,眼中忽而閃過一抹嗜血的光芒,嘴角緩緩地勾起,笑容冷魅殊絕。
“鴆毒?”他兀自笑了一聲,身后的蠟燭正好爆了一個燭花,‘噼啪’一聲,火焰猛地躥高,他與她的影子疊在一起投在床幃上,都跟著一抖。
他似乎是發現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陣低笑,笑聲越來越大,加在她手腕上的勁道也越來越重,仿佛要將她的腕骨捏碎了一般。
“你竟然在身邊藏鴆毒!”他偏過頭去盯了地上那瓷瓶的碎屑良久,霍地一下回轉過頭,臉上笑意盡斂,唯余冷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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