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枯的花瓣,在水中漸漸舒展開來,就像此刻疲憊的身軀,在氤氳
騰起的水汽中,泠霜滿足地喟嘆。
回到了拉沃以后,她的生活比起以前在沙漠里住帳篷時,好了太多
。安逸富貴的日子,誰都會喜歡,不是嗎?
輕掬了一捧水,往身上輕潑而去。泠霜將頭枕在浴桶邊上,闔目享
受起來。
今天以前,她以為她已經了解了段瀟鳴,可是今天以后,她發現,
原來自己沒有想象中那么了解他!
他是一個霸者,一個將要逐鹿天下的人,他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
,所以,他殘忍,他冷酷,他不容許自己婦人之仁!
可是,每一個霸者,都是凡人,而不是神,他們也會不忍,也會不
舍……
泠霜知道,他最近的反常來源于何。他并不是怕這一場即將到來的
血雨腥風里,自己會敗,而是不忍!是的!這一次,他心慈手軟了!
他自小生長在關外,雖然身為漢人,卻更像個鄂蒙人!他早已習慣
了鄂蒙人的生活方式!他對這個養大他,施予他無數恩惠的部族,有
著極深極深的感情。
他曾對她說過,當年的汗位之爭,他幾度遇險,都是被普通善良的
草原人家所救,給他食物,幫他療傷……他們,就像他的家人一樣。
如今,要他對家人刀兵相向,他,確實會不忍。
正如,她的故國,不堪回首,可是,如果,有一天,她真的要鐵馬
金戈去踐踏那一片生她養她的土地,她的心,是不是也會和他一樣?
暖濕的水汽蒸騰而起,肌膚漸漸地被泡成了粉紅色。塞外的氣候干
燥,習慣了江南的水澤,這副身軀,總是時常不適。
素色的綺羅,純白的絲光線,閃著水樣色澤,折枝蓮桂的織錦,雍
容華美。一襲睡袍上身,泠霜閑適側臥榻上,微微墊起腦后,讓三千
青絲散在風中。
沐浴之后,留一室馨香。
段瀟鳴在門外時已經聞見了。轉過那幅紗絹的仕女屏風,就看見她
躺在那里,閉著眼睛,也不知是睡是寐。黑色的發攤開散在她腦后,
素凈的容顏攏在滿頭青絲里,溫潤如玉。
他輕手輕腳地走到床邊,便倒睡在她身側,吻下去之前,輕聲呢喃
一聲:“妖精……”
泠霜一直清醒著,只是裝作不知。
段瀟鳴的手伸到她身前,去解衣襟上的系帶。漢人的衣服,總是這
般繁復,每回都讓他暗自懊惱,磨光了耐心,他便徑直一扯。泠霜已
不知有多少衣裳毀在他手上。
身上的男人正聚精會神地解扯著,冷不防被她奮力一推,竟被她推
了一個趔趄。
段瀟鳴驚疑地看著她。
“不許碰我!”泠霜怒瞪著他,吼道。
段瀟鳴愣了一瞬,她說什么?不許碰她?!
泠霜板著臉,親眼看他原本興致勃勃的臉色逐漸由呆楞轉為陰鷲,
她只作不知,就在他瀕臨爆發的那一刻,泠霜忽然揚起臉來對他笑道
:“去把自己洗干凈!”
段瀟鳴又是一怔。
待得他反應過來,泠霜早已翻身轉出了他的懷抱,好整以暇地撐坐
在床頭看他。
“你這女人!”段瀟鳴想要發作,可是對著她那張戲謔的臉,竄起
的火氣又降下了,終是長嘆一口氣,搖了搖頭,站起身來。
他也不喚人,三兩下就除了身上的衣物,下了浴桶,就著泠霜剛剛
用過的水,就撲通撲通往身上潑。
泠霜聽見嘩嘩水聲,就從屏風那頭瞧見段瀟鳴自己‘洗澡’的模樣
。實在看不過去,便走了出來,看著一地濺開的水漬,道:“你給我
住手!”
段瀟鳴本是敷衍了事,沒想到她突然這么以嚇,倒真被喝住了,停
下來轉過身來看她。
“有你這么洗的嗎!潑了一地水!”泠霜看他笨拙的樣子,好氣又
好笑,這個男人真是……唉!
段瀟鳴愣愣地看了她一會,忽然揚起一臉笑,兩臂搭在桶邊上,舒
適地靠上去,閉目不動了。
泠霜忍不住笑了起來,冷哼道:“你倒會看眼色!”
段瀟鳴連眼睛都沒張開,閑閑地道:“再不來,我可就出來了。”
“你……!”泠霜想瞪他,可是他閉著眼睛,她就是把眼珠子瞪出
來也無濟于事。這個男人太不知道干凈,每天東奔西走的,一身汗馬
味,終于還是她屈服了,心不甘情不愿地從盆架子上抽了條巾子,卷
起了衣袖走了過去。
伸手試了試水溫,已經涼了。
“都涼了,我去喚人換換吧。”泠霜道。
段瀟鳴仍舊閉著眼,順口答道:“城中的水源有限,哪里有那許多
,這樣便很好了!”
這話聽在泠霜耳中,手中一頓。她也知道關外不比江南,平常百姓
莫說是沐浴,就是飲水也不寬裕,可是,她自入城以來,每日必一浴
,之前也不是沒有想過,只是如今聽他親口說出來,心中竟說不出個
滋味。
段瀟鳴也反應過來了,睜開眼來瞧她,料得她心中所思,遂瀟灑一
笑,道:“你又要多想了,雖說這里水不多,可也不差你這么一點,
盡管寬心就是,我的女人,斷不會叫你受這點委屈!”
此言一出,兩個人都楞住了,誰也不動,就這樣看著對方。
我袁家的女兒,斷不會受得半分委屈。父皇如是說。
霜兒妹妹這樣的人兒,誰舍得叫你受半分委屈。顧皓熵如是說。
今天,又多了一個人,說不會叫她受委屈。
委屈,何謂?求全也,全者,何也?何能全?如何全?
泠霜的眼前一時晃過無數張臉,哭的笑的,癡的傻的……
普天下,誰不委屈呢?可是,她的委屈,叫誰去知道,她的委屈,
又是為了誰,她的委屈,她的委屈……
泠霜深深地望了一眼眼前的男人,她的委屈,或許,這一輩子,他
都不會知道,他的眼里,她怎會有委屈?就像天下人的眼里,她袁泠
霜,前朝的千金小姐,當朝的公主,就是晉朝宗室的女兒,也比不得
她尊貴,這樣的女子,便是長安洛陽那谷雨時節滿籬的魏紫姚黃,朵
朵盞盞,開在深閨院里,重重金漆朱門,道道垂簾綺戶,花影壓過了
一道又一道垂花門,高墻圈起來的世界,獨立在蕓蕓眾生之上,如珠
如玉,卻又是珠玉難比的。
這樣的女子,貴重如國器,究竟要怎般男兒才能匹配?
天下人都在望著。
天下人都在看著。
可是,他們看不見,也望不見。那一道宮門,黃色的琉璃紅色的墻
,遮住了天下人的眼,他們不知道那里面有什么,那里面是什么。然
后,他們開始猜,開始想。阻得了視線,卻阻不了窺探的好奇心。
人說,那里有三千粉黛,珠翠香飄數里。
人說,那里有玉堂金屋,明珠照夜如晝。
人說,那里有最尊貴的男人,最尊貴的女人。
……
如珠如玉?她袁泠霜這一輩子,見過多少珠玉?怎樣的奇珍,在她
眼里,也不會多瞟一眼。那時候,驕傲如她,怎知道,珠玉本是從泥
土礫石而來,怎樣的皮,怎樣的骨,怎樣來的,還是要重新墮回去!
富貴榮華,過眼煙云,俗不可耐的一句話,酸地嗆人,一朝一代的
人,袍笏加身的,貶謫流配的,誰不曾說過?煙云煙云,怎樣的煙,
怎樣的云?卻是連煙云也拿來糟蹋罷了!
盈虧之間,什么才是真正永垂不朽的?
便是那一y黃土罷了。管你是王侯將相,怎樣的驚天動地,管你是
市井下流,怎樣的庸庸碌碌,一口氣咽下,便是托付給了黃土。
想來,倒是黃土方是最干凈最包容的,管你是佛是魔,罪業纏身,
功德無量,都將你裹了到懷里,千千萬萬年,也不嫌棄。
死,或許是一件好事,最捷徑的方式,管你是仇深似海,不共戴天
,到了黃泉,還不都是塵歸塵,土歸土。
一室岑寂,泠霜將巾子攤開在掌心,在水中浸潤了,在他的手臂上
輕輕搓擦起來。生平第一次為人侍浴,動作粗重而笨拙。
段瀟鳴看著她,隨著動作的一擺一震,她肩上垂著的發一一順著肩
胛落下來,發梢落進了水里,她也絲毫不覺。
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大多數的時候,他根本就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也不知道她想干什么。他從來不曾對她放心過,忌憚她有所為,又
忌憚她有所不為。
他讓小惠看著她,她的安靜和鎮定,讓他疑慮。
他不知道為什么,自己感到越來越不安。他知道自己喜歡她,因為
,從來沒有一個女人,可以像她那樣狠!
一個霸者,是不可以有弱點的。所以,他怕,他怕她成為他的弱點
,他怕終有一天,他會對她不忍。他更怕,更怕有一天,他會對她殘
忍!
‘嘩’地一聲輕漾,巾子脫手,招展輕柔地綻開在水里,泠霜還沒
來得及伸手,就已經沉下去了。
微不足道的一個動作,把兩個人都從各自的思量里拉回來。巾子定
是沉到了底下去了。伸手去夠,或許能夠得到,可是……它剛剛,卻
是正好朝他兩腿之間落下去的。
泠霜的臉,微不可查地慢慢紅起來,暈黃的燭光昏暗得緊,映在臉
上倒顯出橙色來。
她不敢抬頭看他,她幾乎可以聽見他此刻不懷好意的悶笑聲。
這個男人,總是抓緊了每一個機會來為難她!
肌膚之親,也不是一兩天,可是,終究是在帳底被下,那樣隱晦的
角落,那樣旖旎的□□,卻不是現在的臉對著臉,眼對著眼,在明火
燭下,教她怎樣做得出來?!畢竟是大家閨秀,《女則》《女戒》訓
導出來的女兒,真真正正的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教養,再怎樣,亦是
跨不過那道坎兒去的。
泠霜低著頭,僵持著,臉已經通紅了。
他在笑!
她聽到了!那男人在笑!悶在喉嚨里,鼻音間的流露,她知道自己
沒有聽錯,他確確實實在笑!
泠霜的臉更紅了,燒起來一般。也不知是羞是惱,她猛地抬起臉來
,死死地瞪著他。
正笑得張狂的段瀟鳴冷不防她猛抬頭,笑開的嘴巴都來不及合上,
連掩飾也掩飾不過去,就地凝止在那里,竟張著也不是,閉著也不是
突然,泠霜嗤笑一聲,那樣嬌嬌怯怯,媚到骨子里去。她將右臂的
袖子捋過肩膀,整條玉白臂膀露出來,挑釁地看他一眼,就這樣伸手
去撈。
段瀟鳴動也不動,且看她如何,倒是真真的意想不到。
水沒了她整條手臂,她努力地在水里找尋,盡量地繞道避開那敏感
的一處。
這樣窘迫的境地,即使想自在也自在不起來。不過是為了逞一口氣
,可是在水里摸了半天,心是越來越慌了。臉上越發熱辣辣的,火燒
火燎。
段瀟鳴看著她,笑臉越來越大。
終于,那小小的一角,被她忽然摸到了,泠霜剛要松一口氣,抓著
巾子上來,誰知半路殺出個程咬金,怕什么來什么,手背正好擦過那
灼熱的一處,嚇得她一松手,又掉了下去。
這回段瀟鳴再也憋不住,哈哈大笑出聲來。
泠霜惱羞成怒,站起身來,氣得不知所措,白眼啐了他一口:“不
要臉!”
剛想轉身而去,卻被他忽然立起來攔腰一抱。
還沒待她反應過來,整個人已經在水里了。
“冷……”本能的感覺把剛要罵出口的話生生堵了回去,涼了一大
半的浴水,鋪天蓋地地襲來,就像是條冰雪做的被褥,將她整個人嚴
嚴實實地裹起來。
寢衣已經被他拉下大半來了,段瀟鳴制住她掙扎的雙手,將她整個
人拉向自己,輕咬耳垂,呢喃道:“不怕,我抱緊你,就不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