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查子
惆悵彩云飛, 碧落知何許?不見合歡花, 空倚相思樹。
總是別時情,那得分明語。判得最長宵,數盡厭厭雨。
————清·納蘭性德
“皇后!皇后!饒命啊!皇后饒命……饒了我們吧……皇后!”一個又一個的宮嬪掙脫鉗制, 撲將上來,抓拽她及地的廣袖與裙角。平日里一雙雙保養精細的纖纖玉手, 從未干過半點粗重活兒,綿軟瑩潔, 細膩如玉, 可曾找得到半點薄繭?細長的十指,涂滿丹蔻,鮮紅觸目, 本是一雙雙美人手, 撫琴弄墨承歡君前,而今, 卻化作一雙雙白森森的仿若從十九層煉獄里伸出來索命的冤鬼的手, 匍匐在她腳下,哭著喊著求她饒命。
鄭婉芷依舊一動不動,正襟危坐,雙目平視前方,仿佛那里正有什么重要的東西。她的腳下四周, 已經有許多嬪妃的尸體,一灘灘濃黑的血,污了她腳上的鳳頭履。
兩個孩子都嚇傻了, 死命地窩進她懷里尋求庇護,柔嘉緊緊地攥著她的衣襟,全身瑟瑟發抖,抬起頭來無助地望著她:“母后,我害怕……”
聽見孩子顫抖的哭音,一直神離在外的她才回過神來,緩緩地俯下頭,靜靜地望著她,目光無比慈祥而柔和,徐徐地彎起嘴角,勾出一抹笑來,伸手撫上她的前額,柔聲道:“別怕,有母后在這里……什么都不用怕……”
“皇后……饒命啊……”
太監們開始在整個宮室內外點火,因為事先澆了火油,所以火勢又急又猛,不假時,交泰殿已經陷入一片火海。還沒有咽氣的嬪妃們無處可逃,一個個都擁擠到宮門前,用手去扒摳早已被幾層釘板釘死了的大門,十根如玉的指頭頓時血肉模糊,可還是不斷地有人去嘗試。
火舌里里外外地蔓延,平日里那些精貴的器物,鈞窯的瓷器、和田的玉雕,還有那些貼金包銀的木器漆器,任憑再怎樣的精妙絕品舉世無雙,到頭來,都經不起這大火的催燒,一陣陣器物受不了高溫炙烤而爆裂的聲音,成了嬪妃們對死亡哀嚎的最協調的配樂。
自前晉太祖定都臨安,為原配發妻營造交泰殿以來,三百年里,交泰殿遭三次大火,卻依舊不損其質,都沒有撼動根基,而這一次,卻是在劫難逃了。
她望著腳下這些昔日貌美絕艷的嬪妃,當初選進宮來的時候,哪個不是名花傾國,家世顯赫?君前邀寵,一個個機關算盡,爾虞我詐,為求君王一幸,怎樣的手段使不出來?她們不是口口聲聲哭著喊著有多愛他嗎?那現在,為何,卻沒有一個甘心為他去死?!這,就是他平日寵幸的愛妃,他喜歡的女人?他擁有的愛情?
她不明白,不明白……就好像她不明白為何一向謙恭儒雅,文武雙全的袁二公子,忽然間變成了另一個人,變得刻薄寡恩,陰沉狠厲。
不明白他看她的眼,為何不再溫柔,而總帶著嘲諷與厭惡;不明白他為何不愿意同她好生說話,哪怕只是一個字;不明白為何他們這么多年夫妻,相互之間除了互相嘲諷,竟什么都沒有了……
她從來都不想與他針鋒相對的,可是,如果她不這么做,她甚至連他憎惡的眼神,都將失去……不明白,她真的不明白為何會這樣?難道,她鄭婉芷真就這樣一無是處,真就一點都比不得袁泠霜嗎?
她僵硬的面部表情,陡然扯出一個苦澀之極的笑容。
為了一個袁泠霜,他可以不顧舉國安危,咬緊了牙關再三回絕段瀟鳴派來的求親使臣;
為了一個袁泠霜,他可以不顧自身安危,冒著那樣的危險前往大軍壓城的金陵;
為了一個袁泠霜,他可以不顧這一味銷魂蝕骨的毒,任由她在這禁宮里制造危險!
袁泠霜真的有那么好嗎?!真的好到即使那是一味五步穿腸的毒,也可以讓他飲得甘之如飴嗎?
汪重派了人來叫她去勸阻他,她一見到他的那個表情,就已經知道,她是勸不住他的,正如她勸不住他那顆原已偏離了正常軌跡的心回歸正途一般……
盡人事,聽天命。所有該做的不該做的,她都做了,可是,依舊挽回不了……有時,她真想知道,他和袁泠霜之間究竟發生過什么……可以這樣銘心刻骨,可以這樣義無反顧!
他接袁泠霜回來的那日,交泰殿的長史女官悄悄來回她,說太醫已經查驗過了,果真是一身的傷,背上全是交錯斑駁的鞭痕,身上還中了一箭,還曾經烈性小產過……
當時她正卸妝要就寢,長史就站在妝臺邊上,聲音那樣低,卻又格外清晰,一個字一個字清清楚楚地釘進她耳里。
那一支點翠金鳳釵握在她手里,涼涼地沁出一股冰冷,細長的簪身被她用力的壓進掌心里,深深的一道紅印子,就像她此刻被千刀萬剮了的心。
她只淡淡一笑,袁泠霜畢竟是袁泠霜,這一身的傷,怕都是為了他預備的吧?她總是能如此恰到好處地知道,如何才能叫他深徹骨髓地心疼。
* * *
手旁的一張起翹連云雕龍鳳呈祥紋樣的小案上,擺著一架小千葉燈,連著燭臺的那一根主干上,向兩旁各延伸出七個枝杈來,每個枝杈便是一個燭插,用六片鏤刻精致的銀葉子托著,那一點燭光,便是那葉間的蕊。
長史早已退下,守夜的宮女在外間掌燈,四下里一片安安靜靜的。她只單手支著腮,定定地瞧著那膏燭上,一滴一滴的燭淚往下滴。那六瓣銀葉子圍成的托兒,已累的滿滿的燭油,冷凝成一堆毫無章法的燭膏。
一陣細微的響動,把她驚醒過來,只見不知從哪里飛來的一只蛾子,撲到了一根燭上,‘噼噼啪啪’地胡亂撲騰著翅膀,卻沒有要從火中掙脫出來的意思。
明知是死,卻依舊不肯后退半步。
原來,蛾子的心性,竟是與人如出一轍的。
不過須臾,那蛾子已經死絕了,她用手里的簪子,輕輕地將那尸體撥了出來,只看了一眼,那焦黑模糊的一團,已是完全的死物了。
屋子里晝亮如昔,可是,她卻忽然覺得眼前一片暗沉,幽深森冷,叫她不自覺地從心底里生出悲涼來。
她坐在妝臺前,看向面前擺著的大銅鏡里,那個明媚的影:也是明眸皓齒,也是才德兼備,人前人后,明里暗里哪個不是贊一聲大家風范?也是花樣年華,也是少女情懷,書里畫外,花前月下,誰不曾暗自懷想,要嫁一個如意稱心的郎君?
紅顏未老恩先斷,這一張紅顏,分明還是當時容華,可是,這一份恩情,他卻始終欠了她!
鄭太常家的二小姐,那可是個巾幗不讓須眉的女子!自幼與男兒一般教養,人家讀的《女則》《女戒》,她卻是跟著兄弟們一道讀經史子集,權謀兵法,哪一部典籍能夠考倒她?父親每旬來查驗各人功課,哪次不是將兄弟們一頓數落:“連芷兒都比你們強!”
可是,可是!任她再怎樣博學冠通,任她再怎樣玲瓏機敏,縱使她能翻過天去,卻獨獨翻不過他的一顆心!
都說女子愛照鏡,可是,不知從何時起,她變得害怕照鏡,恐懼照鏡,她總怕看到鏡中照出的那個自己來,那個被他厭棄的自己。
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
在她心中,他是她的知己者,悅己者,她的死她的容,都只為了一個他,可是,在他心目中呢?
每夜,她總不敢輕易卸了妝去,直到聽見他御輦的聲音,那一記記響亮的鞭響,伴著車輪碾壓的聲音,從永巷那頭遠遠地來,近了,更近了,她的心,跟著跳的快了,更快了,可是,終于,御輦還是沒有停下來,慢慢地過去了,朝著西宮的方向,那鞭聲,越來越渺遠,漸漸地小下去,直到再也聽不見。她的心,也跟著驟然冷下來,冷得一絲溫度也無。
皇后失寵御前,這是宮里公開的秘密,更是不爭的事實。
皇帝寵幸后宮,卻也是圖個新鮮,任哪個主子,再得寵,也過不去一年。寵著的那一陣,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就是要天上的星星,皇帝也下旨叫人摘去,可是,過了這份勁兒,還不是冷了撂了,連一眼也吝惜去看。
宮里人都道,這才是真真地顯出皇后的手段來,這中宮,是名面兒上的冷落背地里的寵著,不然,怎會這樣?
頭一回聽這話的時候,她也是這樣坐在妝臺前,一直笑著,笑出了眼淚,猛地發狂一般,將妝臺上所有的東西全都揮手一掃,珠玉金銀,釵環簪佩,落了一地,鏗鏘刺耳里,多少琉璃翡翠水晶玉器摔了個粉碎。那些大大小小的珍珠瑪瑙散了一地,叮叮地彈起來又落下,不知滾到了哪里。
外間的奴才們聽見聲響,全都一股腦推門沖進來,面面相覷地望著她。入宮這些年,她幾曾在人前失態至此?!
* * *
火勢越來越大,一路摧枯拉朽,滾滾濃煙籠在整個宮城上空。
一雙兒女已經在她懷里斷了氣息,嘴角還掛著血跡。一動不動,恍如熟睡一般。她用手輕輕地拍在他們背上,就像所有慈祥的母親,溫柔地哄孩子入睡一般。
嬪妃們的哭嚎聲已經完全淡了下去,還剩下沒死的,也都沒了力氣,軟軟地趴在地上。除了大火焚燒發出的刺耳的‘嗶ァ黿惶┑畎簿駁叵褚蛔藪蠖莼姆閑妗6瘢皇k桓鋈嘶拱踩縑┥降刈謖庾閑媲啊
大火的高溫將她整張臉都烘得艷紅,就像是每逢最盛大的場合,國母之尊必須要正裝出席時的妝容,濃艷極了。
高熱的溫度和嗆人的煙氣將她熏得意識迷離,恍惚之間,她竟聽見他在喚她!不是用代稱,不是用‘皇后’,而是叫著她的閨名——婉芷。
她是不是已經死了?怎么竟聽得他叫的一聲聲‘婉芷’愈來愈大聲?
又是一聲‘婉芷’,叫得她猛地一個激靈,頓時醒過神來,真的是他在叫她!不是做夢,不是錯覺!
原以為,此生不可能聽得見他如此喚她,原以為,此生再無緣這最后的訣別,原以為他會吝惜的,可是,他終究是來了,此番,卻不是為了袁泠霜,卻是為她來的……
眼眶一熱,眼淚再也止不住地流了下來。她原以為,今生,不會再流眼淚的……到底,還是忍不住。
她聽見他在喊她,聽見他問她為何不愿意走,聽見他握拳垂在銅釘門上那一下一下沉悶的聲音,那樣悲傷與痛惜,一如他一遍一遍質問她為何要這樣做,這么多年,為何一直要這樣做……
她笑了,任兩行熱淚沖刷著腮鬢,汪重到底替她把話帶到了……
‘砰’的一聲一根燒毀的橫梁燃得正旺,當頭砸下,她含淚一笑,分明看見,那輪明月,清朗依舊,那個漸行漸遠的模糊身影,正翩然欲轉過身來。
記住,這一世,你欠我一個承諾——白頭偕老,至死不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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