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瀟鳴抬眼望她, 呼吸越來越急促。泠霜知道, 他很憤怒,不想再去看他的臉,索性閉起眼來
段瀟鳴深深望她, 沉重的鼻息噴在她頸側。忽然,他猛地扯過她的手來, 死死地攥著她的腕骨
,迫她睜開眼來看著他。
“你要我怎樣?你到底要我怎樣做, 你才會滿意?!”他忿恨之極, 幾日來的焦躁,憂慮,心
心念念盼著她醒來, 只以為, 她醒過來,一切都會好, 她還是原來的她。可是, 誰料到,竟是這
番景象!
“我要你怎樣?我何德何能,有什么資格來要你怎樣?”袁泠霜看著他,一通譏諷地冷笑。
段瀟鳴看著她的樣子,怒火中燒, 這些日子以來,他何嘗不是日日煎熬,難道他就沒有委屈?
!她可以不體諒他, 可是,此般嘲諷,卻叫他完全受不了!
“在你的心中,我終是比不上他,對不對?”段瀟鳴霍地站起身來,雙目通紅充血,居高臨下
俯視她。
他永遠不會忘記,在最后一刻,她選擇與他死在一起,而不是跟他走。
她之前說會等他,會在臨安等著他來,可是,打從一開始,她就打算永永遠遠地離開他,壓根
就沒存過回到他身邊的心思。
泠霜默然低頭,始終不肯抬起眼來看他。
“他永遠在你心上,縱使我做得再多,也抹不去他,對嗎?!”段瀟鳴頹然地后退兩步,兀自
苦笑。
泠霜終于緩緩地從陰影里抬起頭來,雙目炯炯,直視他凌厲的目光:“他也永遠在你心中,不
是嗎?!”
段瀟鳴悲憤地看著她,突然低低地笑了起來,由淺笑變到大笑,終是仰天笑出來眼淚。他驀地
將桌上那碗剛熬好的藥狠狠地砸在地上,彩釉蓮瓣式瓷碗應聲粉碎,濃稠的藥汁四處飛濺,一地
碎瓷,弄的滿室狼藉。
他猛地看向泠霜,指著她肩上的傷痕,狂笑一聲,恨道:“不是我不信你!是你心里,從來沒
相信過我會信!”說完,再沒有半分遲疑,大步流星而去。
泠霜一個人呆呆地坐在床上,茫然地望著他消逝的背影。
*******
丙辰年歲末,段氏定鼎臨安。這座三百年的古都,歷經戰火烽煙之后,終于又恢復到安定。段
瀟鳴在半月后召集臨安所有仕宦豪紳,與京都父老約法三章,決不擾民。
后又下令善待前朝遺孤,但是袁氏嫡系一脈已經死盡,獨獨剩下一個袁泠霜。段瀟鳴只得下令
厚葬袁泠傲與其后妃。
因為袁泠傲死于箭陣,后妃們又集體燒死在交泰殿,尸體全數焦黑莫辨,最后只得將這些尸體
全數入殮,與袁泠傲合葬。
此番段瀟鳴南下是舉著匡復晉朝誅除逆賊的旗號,這個逆賊,自然是指的在推翻晉朝之后擅自
稱帝的顧氏與袁氏,所以,他自然不能將袁泠傲葬在原本的帝陵里。軍中許多人都言,干脆將其
尸骨曝曬,以祭奠死去的兄弟。段瀟鳴自然是不肯。最后,還是孟良胤站出來作了最后決斷。首
先,他也不贊成將其曝曬,畢竟曾經是一國之君,這點體面不可不給他,袁泠傲在臨安大族里的
威望還是相當高的,他如果在死后受到這種折辱,首先這批人就不會善罷甘休;再者,經過戰場
上這件事,他已經切身感受到袁泠霜在段瀟鳴心中的分量,就算是為了她,段瀟鳴也絕不會答應
;最后,自古以來,明主明君,皆善待前朝遺孤,當年劉邦入咸陽,善待秦王子嬰,到后來項羽
入了函谷關,卻屠戮秦王室,引天下離心,因此,不管是為了什么,他都不會贊成那些沒有深謀
遠慮之人‘辱尸’的下策。
這件事在段軍高層之間,分裂成兩派,各自相持,久久決斷不下。
按著段瀟鳴的意思,是要將袁泠傲按照帝王之禮下葬。這樣做,雖然能安了袁泠霜及周朝舊臣
的心,但是,這樣做的后果就是段氏承認袁氏政權的合法性,那當初出兵的‘理由’就不攻自破
,完全站不住腳了,這無疑是在給自己臉上重重地摑了一個巴掌。
孟良胤為此又與段瀟鳴大吵了一架。他不禁大罵段瀟鳴太過感情用事,不管是他真的與袁泠傲
英雄惜英雄也好,還是看在袁泠霜的面上有一千一萬個不忍心也罷,但是作為一個即將制御天下
的人來說,這些多余的感情統統是他通往帝位的牽絆,是要不得的!
兩邊一直相爭不下,最后,終是由孟良胤想出了一個折中的辦法:袁泠傲的墓穴不變,但是降
帝王葬制為諸侯王葬制,將原本帝陵內修建的皇葬制的建筑拆除,將外面神道的牌樓,兩闕,石
相生都降低一個級別。
袁氏自上上代起受晉朝冊封為王爵,是異性諸王里權位最高的門第,這樣做,倒也是合情合理
的。
一開始,以陳宗敬為首的一班有資歷又功勛卓著的將領都反對,最后孟良胤舌戰群將,終于把
事情平息了下來。
一個月后,袁泠傲被風光大葬。段瀟鳴準許袁泠霜前去吊唁和祭拜,可是,她這次沒有去。她
知道,全天下都在看著她,全天下,都在等她上演一幕好戲,可是,她卻累了,只愿從這一片喧
囂里淡去,再也無力粉墨登場。
他要她好好活下去,她會聽他的話,這是他用自己的性命和驕傲換來的,她可以不珍惜自己,
卻不可以不珍惜他的遺愿。
她本不相信他是愛她的,可是,這一次,她信了。他本可以殺了段瀟鳴,但是,他沒有。
他軒昂的身姿頂天立地,寬大的天子章服,九龍騰云,一如君王高遠的壯志。亂軍之中,他單
手持劍,另一手負于身后,側身向她微笑,道:“你沒有選錯人……”
這是他的寬容,他的祝福,她平生所得的第一句祝福與認可。她沒有選錯人。
他的手,緊緊地抓了她一輩子,從很小很小的時候。他是那么驕傲的一個人,玉碎瓦全,他本
是篤定了主意,要與段瀟鳴玉石俱焚。可是,在最后一刻,他選擇放手,這萬里江山,這未酬壯
志。顧皓熵的仇,滅國的恨,一身決然的驕傲,為了她,他統統都放下了……
她這半生的愛恨,皆因他而起,如今,那個他,就這樣,轟然傾塌……
這一切,真能如料想中那般,塵埃落定之后,她笑著去迎面另一個嶄新的人生?冠著這個姓氏
,淌著這身骨血,叫她將這些人,這些事全部忘得一干二凈?
段瀟鳴那日問她,是不是她的心中永遠會有他。
她答不上來,真的答不上來。這樣的一個人,她,真的能將他從記憶中抹去嗎?
這個答案,她不知道。
**********
自從那日兩人大吵之后,段瀟鳴就再也沒去看過泠霜。兩人幾乎完完全全進入了冷戰期。
面對泠霜每日沉靜度日,對外界不聞不問,完全將自己封閉起來,春兒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她跟在袁泠霜身邊這么久了,看著他們兩個一路走來,其實心中對對方都看重地要死,可是就為
了這樣那樣的誤會,生生地將自己孤立,一樣的倔脾氣,兩相僵持著,誰也不肯先低頭。
身為泠霜跟前‘第一得力人’的大丫頭,春兒深覺自己肩上責任重大,對于這樣兩個主子,這
樣一個非常時期,她怎能坐視不管?
可是,她自己又勢單力薄,無法成事,便找到了霍綱。
雖然段瀟鳴在與泠霜冷戰,但是她的安全與日常起居全是交給霍綱親自安排料理,一點也不肯
委屈了她。霍綱平日里看去雖是個老實人,從不肯多說半個字,可是這個事情上卻處理地八面玲
瓏。他心知段瀟鳴叫他來辦這件事,一方面是相信他的細心穩妥,另一方面,也不外乎自己是他
親信,每日在他身邊,可以及時反饋泠霜的消息給他。
他們這一場大鬧,段瀟鳴自然拉不下臉來問他,可是心中又巴巴地想知道,于是他便變通著每
日去向他請示,事諸糜細,事事都推脫自己拿不定主意來叫他決斷,等同于每日將所有細節都匯
報給他聽。
雖然段瀟鳴面上總是冷若冰霜,總一句:“這種小事都要來請示?!”卻從不肯說一句讓他自
己看著辦,言下之意已經非常明顯。
于是乎,霍綱每日在段瀟鳴與袁泠霜兩處來回奔波,與春兒接觸愈加頻繁,也甚為認同她的觀
點,這樣下去確實不是辦法。
眼看著除夕將至,段軍上下,一派閑散,厭戰的情緒越來越強烈。
原本打算的拿下臨安之后略作休整,便直指齊國都城。可是,從渡江之初就一直延誤了戰期,
本來計劃在秋末就拿下的臨安到了冬末才打下來。再加上這一戰傷亡甚重,段瀟鳴不得不放棄‘
一鼓作氣’的念頭,只得停下來養精蓄銳。</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