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泠傲的劍傷已經(jīng)養(yǎng)了幾日, 除去前幾天泠霜一直守在他身邊以外, 之后就一直都沒有去
看過他,只聽得他已經(jīng)開始照常上朝與處理政務(wù),她也寬心了不少。
這日汪重親自到棲秀宮來, 給她帶了一件東西,說是皇帝欽賜之物。
印象中, 袁泠傲從來不曾這般鄭重地賜給她東西過。她也深知他是不會賜那些金銀珠玉的
俗物給她的,所以當(dāng)打開朱漆點(diǎn)翠貼金的八寶盒子時, 看到紅底綢上平平整整地鋪著的那一
套衣服, 她也不禁微愣。
汪重說,他讓她穿上這套衣服到西山上去,他在那里等她。
后面的話, 泠霜沒有聽進(jìn)去, 她的精力全部集中到了那套衣飾上,她不會認(rèn)錯, 這是她當(dāng)
年在太尉府日常衣飾中的一套。
妃色的短襦上衣, 淡粉色的高腰裙,還有一件杏色的斜襟小半臂。長長的粉色絲絳打的九
心節(jié),綴著一塊雕琢精細(xì)的小玉璜。這是昔年正統(tǒng)小姐的家居常服,她年幼時候幾乎每每都
穿著這樣的衣服。
此刻,她能斷定, 這套尺寸合身的衣服,必是照著她昔年舊衣所裁。
泠霜沉沉地低著頭,靜靜地看那玉璜上陰文篆刻的一個‘霜’字, 良久,終是一嘆,伸手
抖開那一件上襦,卻見一張薄薄的素箋從中落出,飛旋著掉到了地上。泠霜彎腰拾起,見上
面龍飛鳳舞地書著八個字‘霜白吾心,悲辛無盡’。看這筆跡勾連纏斷,時而綿軟時而蒼勁
,多出幾折其筆,乃見寫字人當(dāng)時心中定是積郁苦痛之極,乃至斷斷續(xù)續(xù),毫無章法。
這個筆跡,她自小熟識,怎會認(rèn)不出來?
他的字向來沉穩(wěn)健練,當(dāng)年連先帝也曾親口夸贊氣勢如虹,隱隱有王者之氣。他素來勤于
筆法,兄妹三人,就數(shù)他練字最為勤勉,小時候還被大哥當(dāng)眾戲言說:“二弟日后天天去咱
家院子里的荷花池里洗硯臺,相信不假多時,咱家也要有一個‘墨池’了?!彼莻€時候還
小,自然不知道那些典故軼事,還耷拉著腦袋問袁泠啟:“什么是墨池呀?”天真一問引得
滿座大笑。
袁泠傲一向嚴(yán)于律己,一手字體,寫得神肖骨隨,頗得‘二王’氣度,‘顏柳’筋骨。博
采眾家之長,自己已成一家之體。當(dāng)時人們都只知道顧皓熵的字好,卻很少有人知道,其實(shí)
,顧皓熵的字本是學(xué)袁泠傲的字來的。
她自小自是見過不少他的書跡,或?yàn)t灑飄逸,或恃傲猖狂,或靜秀工整,或氣度雍容,卻
獨(dú)獨(dú)沒有見過這樣的,下筆如泣如訴,似心中百折千曲,憂恨綿長。
這寫字的素箋,右下角鈐著一個蘭花圖案的水印,乃是當(dāng)年風(fēng)靡臨安的‘君謙’紙,取蘭
花之‘謙謙君子’之雅意。因?yàn)檫@種紙的制造工藝異常高超,費(fèi)時又費(fèi)力,所以出產(chǎn)很少。
當(dāng)年曾引得豪門弟子爭相競購,到最后竟抬價(jià)到一兩黃金換一張‘君謙’紙,時有好事者又
稱‘君謙紙’做‘金紙’。
不知是何緣由,后來‘君謙紙’在一夜之間銷聲匿跡,生產(chǎn)君謙紙的作坊全部被查抄,從
此盛行京都的名紙便再不見于世。
這一張‘君謙紙’,想來竟也要有七八個年頭了。
‘霜白吾心,悲辛無盡’這,就是當(dāng)年她疏離誤解他之后,他的心情吧?
*********
深秋時節(jié)的臨安,正是菊花滿地,黃葉飄香。只這大好秋光還來不及欣賞,一夜西風(fēng),秋
雨疏狂,便將山道兩旁栽種的各色品種菊花全部催殺殆盡,滿地菊花殘瓣。
泠霜踏著猶帶了積水的石階拾級而上,一步一步,從殘蕊上踏過。
蒙蒙微雨,兩旁高大的銀杏樹,扇形的葉子正由綠轉(zhuǎn)黃,蕭蕭條條地,落下一半來。
山路折曲,她撐著一柄紫竹傘,越過一個小坡,便看見他站在那里等她。
藏青色的舊衣,因著常年漿洗,已經(jīng)退了顏色,隱隱有些發(fā)白。他此時正愜意地站在一株
參天古銀杏下,仰著頭望著樹冠方向,絲毫不顧雨水淋濕了衣服。
忽然感覺到頭頂多了什么東西遮蓋,袁泠傲回頭,只見她撐著傘舉到他頭頂上,一笑,伸
手將傘蓋推回到她自己頭頂,道:“你記不記得,你小的時候,告訴我說,下小雨的時候這
樣仰著頭,讓雨打在臉上,那種很溫潤的濕濕的感覺,很舒服,很喜歡?”說道此處,他復(fù)
又抬起頭去,任雨點(diǎn)打在臉上,閉上了眼睛,唇角微噙笑意,道:“以前從來沒有試過,今
天忽然想起來,果真,是很舒服呢……”
泠霜重新將傘蓋撐在他頭上,看著他袍子上,肩頭胸前明顯的水漬,輕聲嘆道:“這樣的
雨太大了,會淋病的……再說,那么久以前的事了,我,早已忘記了……”
袁泠傲這回沒有再將傘推開,只是回過頭來看著她,淡然道:“是么?可是,我卻一直都
記得呢……”
兩人一起站在傘下,看著四周圍水汽彌漫,霧蒙蒙地一片,似夢似幻,心中萬千感慨,卻
尋不出一句可以說出口的話。
“這是我賀你生辰的禮物,喜歡嗎?”沉默之后,袁泠傲率先開口,指著她身上合身的褥
裙,微笑著問她。
是的,今日是袁泠霜的生辰。她本以為這個世上,已沒有人會知道,沒有人會記得了???br/>
是,在汪重帶來他的話與他的東西的時候,她便已知道,他還記得的……
可是,他卻不知道,她并不喜歡過她的生辰。她甚至對此厭惡和害怕,總是盡力地想去忘
記這一天……
因?yàn)槊康竭@一天,她總?cè)滩蛔∠肫鹉赣H,想起父親,想起叔父,想起那些不光彩的骯臟的
過往,想起那些生死相許又無奈相負(fù),天涯海角遙遙相望的大喜大悲,想起那些宮墻內(nèi)院里
不可與外人道的隱秘,想起自己的卑微懦弱,想起自己無根飄搖的身世……想起很多很多。
她總是假裝那一些都不存在,也不曾存在,她自己捏造的謊言,告訴自己,她的過去一片
空白,可是,在這一天,這個她出生的日子里,她卻不得不面對現(xiàn)實(shí)。
她痛恨這一天,真的。
對著他此般溫藹,她只得單手撐了傘,率先向上走去。
走出幾步,她忽然猛一轉(zhuǎn)身,四十八骨的紫竹傘拼命地朝著下方的他身上擲去,撕心裂肺
地怒吼道:“我恨你!我恨你……!”
他平靜如初,不閃不避,看著那柄打開著的紫竹傘在石階上彈了幾下,骨碌碌轉(zhuǎn)了一遭落
到他腳下。
他輕輕一抿唇,音色醇厚低沉,幽幽道:“我知道?!?br/>
“你以為你是誰?你憑什么?!憑什么總要按著你自己的意愿來支配我?!把害我說成是
救我,把折磨我說成是關(guān)心我?你有沒有問過我的想法?你到底在做那些事之前有沒有考慮
過我?!你知不知道你在毀了我母親的同時,更是將我千刀萬剮?!我寧愿你把我拖出去車
裂了更痛快些!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嗚嗚嗚……”泠霜歇斯底里地朝著他大喊,將
這些年積壓在心里的痛苦在這一刻統(tǒng)統(tǒng)喊了出來。
袁泠傲徑直呆呆地站在原地,看著她滿面的淚光里,柔弱中帶著深深的傷痕。這個女子,
他愛了半生,卻也傷害了她半生。
她此時的絕望,一如那冰冷的樓閣上,慘白的一彎新月,漫長的夜,凝結(jié)成一層薄霜。一
如她的名字,冷月,如霜。
在那些年少的記憶里,他曾經(jīng)憧憬過無數(shù)次人生最美妙的畫面,其中,便有那一幕秋雨陰
霾,晚來風(fēng)急,已剝落了漆皮的朱紅色的窗子上,輕輕彈著雨點(diǎn),他自外晚歸,一進(jìn)院門,
便看到那窗紙上,幽黃的燭光,映出她薄薄的一剪側(cè)影來。她,在等他。
他這一生,便如那金漆九龍盤螭的長案上那堆疊散亂的奏本章冊,本已是書好了的,只一
不小心推開了窗戶,北風(fēng)攜入,將那一生,都吹亂了……
這一場嘩夢,終化成一縷線香上裊裊的幽藍(lán)色香煙,隨風(fēng)飄散在遠(yuǎn)方,一如她的模樣。流
年靜靜淌過,長夜未央 ,徒留這一落孤單。
他無聲地邁步向上走,越過她身邊,停下腳步,看著她道:“我背你……”
泠霜站在原地不動,眼淚隨著面上一層薄薄的雨氣淌了下來。
他擺布著將她背上背,劍傷未曾痊愈的他,背得十分吃力,一步一步艱難地往上走。
泠霜伏在他背上,兩個人骨頭硌著骨頭。頭上銀杏枝杈間落下一大滴水珠來,正落到她的
頸間,化開一陣冰冷。
袁泠傲只覺得背上一陣濡濕的溫?zé)?,她的手指壓在他分明凸起的脊梁骨上,眼淚映透了他
的衣袍……
</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