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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凌遲之刑

    挖苦諷刺講完,她卻并沒有任他自生自滅。
    戒斷的痛苦時期終于開始,陸顯難挨,溫玉也不輕松。
    起初不過是焦慮、盜汗,偶爾,他會在夜里被噩夢驚醒,睜大眼驚懼驚恐望四周冷冰冰墻壁,逼仄角落,昏暗地下室,孤孤單單一盞燈微微弱弱照亮黑夜。是溫玉,她在等下反反復復讀一本藍白封面小書,屋內漂浮的一顆顆塵埃都在好奇,是怎樣的曠世巨著令她心馳神往,專心異常。
    讓我偷偷看一眼好不好?看她琥珀色眼瞳,倒映的是流云一般文字,還是他的在方寸之地的苦苦掙扎。
    她等他罵夠了,鬧足了,精疲力竭再次昏睡,一手撐在桌邊,一手扶住腰,緩緩站起身——她太專注,一小時過去不記得換姿勢,渾身血脈不通,麻麻癢癢也痛也酸。
    德叔在鎮上衛生所工作,一路看她長大,作為陸顯舊識,對溫玉不計后果的為所欲為保持緘默,他間或兩三天來地下室為陸顯的傷口清洗換藥,回回都趁他人事不省之時,為避免他看見德叔如抓住希望,又不肯認輸認命,享這世間最沉痛的苦。
    溫玉仍抱一絲希望,問過德叔,陸顯的右手是否能有復原可能,德叔搖頭,陸顯此生注定做半殘廢,筷子都拿不穩,還想重回故地一雪前恥?做夢!
    她從未曾想象過陸顯失敗落魄場景,大約在少女旖旎夢境中,這個男人永遠強壯霸道,團伙械斗時他只需一把長刀,就可以一敵百,腥風血雨中殺人如麻,此后孤膽英雄一般攬住她,守住她粉紅泡沫似的愛情幻想。
    而此刻發著抖留著鼻涕眼淚的陸顯渺小如同枯瘦老人,蜷縮在單人床上,何止是狼狽兩個字得以形容。
    或者死對他來說才是最終解脫。
    她將他身上被汗水浸透的衣物剝下來,趁他不清醒時期,毛巾沾溫水,企圖抹去他這些天來痛苦痕跡。動作要快,換下的衣物扔到一旁等德叔來收,一套淺藍色薄睡衣迅捷套上,溫玉幾乎閉著眼,不敢多看一眼,這具被毒品折磨得日漸消瘦的身體依然美麗,骨與肉的比例未變,搪瓷光澤耀眼,多像一只才出缸鮮嫩多汁鹵水鵝。biquge.biz
    她被扣住手腕,警惕地看著突然間醒來的陸顯。
    而燈光照不到的地方,渾濁難辨臉孔,陸顯的眼睛如西北天狼星孤夜中閃耀,望住她,沉沉灼燒的光是荒原中蔓延的火,風吹草動,不可向邇。
    誰都沒有開口說話,也許此刻,沉默是對彼此最好回應,她與他,就在隆冬寂寞夜晚,如同于浩瀚大海中,伶仃飄游的小船,不知你從何處來,要到哪里去,在夜色下海浪中相遇,便應當彼此溫柔相待。
    他精神不濟,不多久再次墜入黑暗中。
    溫玉便靜靜坐在床前,地下室的夜晚沒有月亮沒有星光,有的只是空氣中浮動的關于貧窮關于掙扎的老舊故事。
    它們在記憶中褪色發黃,又在心中歷久彌新。
    她握住他冷汗涔涔大手,俯下*身于他緊鎖眉心落一片吻,輕柔婉轉不欲人知,請臺燈、書桌與墻壁守好這秘密。
    噓——
    第七天,他開始步入渾身疼痛、厭食失眠、暴躁不安階段,時時刻刻如同一只憤怒雄獅,夏天的爆竹,稍不小心他便爆炸,扯動鐵鏈嘩啦啦響,成為世上最最燥郁背景音樂,額上青筋爆裂,野獸一般嘶吼,疼痛與渴求令他忘卻一切,他挑選最惡毒言語刺傷她,攻擊她,要令她無地自容,羞憤離去。
    有時是怨憤,“賤*人,我花錢養你,你卻要恩將仇報!賤*人,妓*女都不如!”
    有時是詛咒,“要你全家去填海!你等我,等我遲早撕碎你!斬斷關節喂野狗!”
    可惜溫玉聽不見看不見,一本新書被翻舊,一段段文字翻來覆去咀嚼,她應當放聲唱一首國際歌,或是向上帝禱告,請求他原諒人世間所有“惡”。
    罪惡被毒品無限制放大,所有丑惡橫亙眼前,血淋淋傷口一次次撕開,逼你直視。
    咒罵失效,陸顯改換策略,以自殘反抗暴*政,他以頭撞地,皮肉砸向凹凸不平水泥地,砰砰砰一聲接一聲響,或為報復,或為掩蓋螞蟻噬心疼痛,他對自己殘忍之極,要就此結束這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狀況。
    溫玉手上小型警用電擊棒,五十萬伏直沖電流傍身,她對俯趴在地已失去理智的陸顯發出最后警告,“你再不停手,不要怪我選用非常手段。”
    陸顯哪里聽得見人聲,額頭砸向地板,巨大沖擊震動大腦,沒得空余接受外界訊息。
    于是就在他的瘋狂自虐中,溫玉手中電擊棒擊中他手臂,滋滋電流聲空氣中輕響,不過三秒,前一刻瘋癲可怕的男人即刻倒地,人事不知。
    溫玉叫來春山,拿麻繩將陸顯綁得死死,再扔回床上。額頭上血肉模糊傷口清洗上藥,等他醒,才領會何謂痛苦,何謂憤怒,長繩太緊,皮膚上勒出一道道傷,嘴上被帖封條,罵也無處罵,只能咬緊牙,繃緊神經,硬生生忍,忍這千刀萬剮凌遲處死的痛。
    體重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劇烈下降,從一百四十磅到一百一十磅,陸顯只用半個月時間,多少愛美少女少婦夢寐以求的甩肉效果,一萬塊一顆減肥藥都達不到。
    但他于驟然間形銷骨立,原本飽滿緊實的肌肉如同輪胎泄氣,漸漸失去生機。枯槁枯敗似行尸走肉,老態畢現。
    溫玉也在害怕,他是否有可能死在戒毒過程中。
    少許時間他平靜清醒,也同溫玉玩笑,一面享受她一勺一勺遞送食物,一面笑著說,“我阿媽都沒有喂過我,你倒像個小阿媽,啊——我不記得我有沒有阿媽,也不記得有沒有吃過奶——”說完去看溫玉藏在毛衣下豐盈的胸脯,眼神上上下下游走,是正正經經一位咸濕佬。
    有時同她談心,坦白講:“溫玉,你不必要同我浪費時間。我陸顯古惑仔一個,爛命一條不值錢。從前不過閑得無聊找你玩,武大海發神經,日日捧個同我講,拍拖比大麻爽,叫我找個干凈妹妹試一試。不是才遇到你?又靚又個性,想分手也不惹麻煩,閑得無聊同你玩個游戲而已,不然我有病,半夜去爬你家門?你認真,游戲就沒意思,拍拖也沒新意。”
    溫玉拿紙巾擦他嘴,不愿多看他一眼,“原來你同我玩游戲,認為我好funny?”
    陸顯強調,“我同你講真的,你當我開玩笑。女人都有病,真話不信,假話深信不疑。”
    溫玉道:“你有心情發牢騷講男女哲學,不如好好休息,養好神,等下一輪發作有力氣自殺。”
    陸顯道:“多謝多謝,山水有相逢,總有你落難,我得意的時候。”
    “講大話沒損失,是好是歹,等你撐過今年再說。”
    她的心傷不傷,痛不痛,她沒時間計較。
    年末氣溫驟降,南方的冬天冷起來也要人命,藍色詩集翻過十七遍,字字句句都可記載腦中。陸顯在凌晨十分忽然渾身發冷,羊癲瘋一樣一陣陣抽搐,上下牙齒磕磕碰碰,嘴唇干枯撕裂,冷汗浮出,面無血色,近似將死之人。
    他喊:“溫玉……溫玉…………”斷斷續續聽不清。
    她便忘卻了自己定下的防備規則,急匆匆到床前,慌亂中被他攥住右手,他不住地出汗,顫抖,握住她如同握住最后一絲希望,全身的力氣都在此,攥得她手背烏青,疼痛難耐。
    “溫玉……溫玉…………溫玉…………”她的姓名,是他最后一劑良藥。
    “我在,陸生,我是溫玉,我就在這里,你撐過去,留在西江或者回紅港,我都陪你。”話出口,她自己都驚詫,誰想到玩笑間感情已發展到這一步,是樹根下悄然生長的藤蔓植物,不知不覺已擁抱環繞一顆蒼天大樹。
    “真的?”
    “真的,你們男人也好奇怪,喜歡聽女人半真半假發火撒嬌,到講真話時卻不敢信。”
    “真的?”他再問一遍,求確信,或許只是神志不清時下意識的重復。他好冷,十二月被扒光衣服扔到北極,冰冷的空氣是針尖,一千根一萬根,遍布身體每一個角落,聽惡魔號令,以緩慢沉淀姿態,徐徐,折磨式的扎進身體。比萬箭穿心,五馬分尸更可怕,他令你痛到極致,卻不給任何期限,忍過這一秒,下一秒仍然繼續,黑暗在眼前無限延伸,沒有盡頭,亦沒有希望。
    “真的。”
    她扶住他的臉,從前飽滿雙頰已塌陷,雄鷹一般犀利的眼神渙散不安,她祈求他看著她,給她一點點,多一點點向前走的勇氣。
    “我說真的,陸生,你同我玩游戲,我卻同你講真心,好不公平。”
    “噢,原來這樣——”他似乎是在極度痛苦之中努力擠出一絲笑容,大腦與心臟被疼痛占據,令人無法思考,無力悲傷,他說,“好可惜,我就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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