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嬌女 !
第118章
隨著一陣搖鈴聲響,秦蓁手中教棍輕輕點在身后繪著馬體解剖的巨幅圖上,淡聲道:“全部記熟,明日抽考,不通者,棍二十起。”
一個“起”字,猶如巨石沉湖,在眾人心中掀起驚濤駭浪。換在國子監,下學后學子必作鳥獸散,邀朋喝友三五成群去耍,然秦蓁的課下,無一人急著走,一個個手忙腳亂開始對著前頭的補畫缺頭少尾的筆記。
“菡菡……”池晗雙轉過頭來,可憐兮兮看著她。
鄭蕓菡軟聲說了句“等等哦”,然后皺著眉頭,腦袋一抬一垂,核對自己臨摹的圖,確定無誤后,悄悄遞給好友。
池晗雙喜滋滋接過,照著好友的圖描,不必再抬頭低頭那樣累人。
鄭蕓菡把筆記給她,見秦蓁起身,趕緊幫她收拾講桌,秦蓁抄手立在一邊,眼神輕輕往外瞟了一眼。
鄭蕓菡把教案整理好,秦蓁沖她輕輕點頭,她便抱著一摞冊子送往博士廳秦蓁休憩之地。剛跨出門,衛元洲自左側徐步走來。
“鄭助教。”衛元洲眼底泛起柔色,揚聲喊她。
秦蓁講課時,他偶爾從半掀的窗戶看進去,十來個無精打采心思飄飛的學子里,唯有她精神奕奕,坐姿筆挺,時而顯惑,時而了然,秦蓁添一筆,她就記一筆。
越過那層嬌妍俏麗的沉醉,他原以為能平心靜氣的去了解她,但沒想迎接他的,是一層又一層更深的沉迷。
他愛極了她用心時的模樣,它是博士廳里裝訂整齊無一錯落的本冊;是這課上一筆一劃的橫撇豎直,更是她在他面前,眼底的星芒。
無論是做一件事,還是愛一個人,她都會用融進骨血里的那份認真和細膩對待,只要一想被她這樣愛著,便令他如食癮藥,欲罷不能。
鄭蕓菡仍是那身素裝,仍壓不住天生清麗嬌艷,她轉頭對他一笑,足下方向仿佛是隨著本能轉向他,一步步走近。
衛元洲清清嗓子:“本王軍中長史送來了歷年戰馬飼養的手札,一路顛婆有些雜亂,尚未裝訂,聽聞鄭助教極擅裝訂整理,不知鄭助教可否幫個忙?”
鄭蕓菡笑著,正要點頭,自她身后又走來一人:“鄭蕓菡,你來一下。”
鄭煜星抱著個茶壺,作不解狀走過來:“你這次帶的茶,我怎么就是泡不出那個味兒呢?又不像是茶的問題,你趕緊來,挺急的。”
鄭蕓菡回頭看一眼,又轉回來看他,眼底泛著猶豫。
衛元洲的脾氣有點上頭。
這不是第一次了。
自開課以來,他擔了監學之名,每每抽空接近時,鄭煜星必定出面搗亂,通常,人只要被帶走了,就不能再讓他挨到。
衛元洲沉下氣,凝視著鄭蕓菡:“本王這邊挺急的。”
一只骨節分明的大手直接按住鄭蕓菡的肩膀,將她撈過去,鄭煜星將茶壺往她面前一杵,語重心長:“秦博士講了一整節課,滔滔不絕一刻不停,如今氣候漸漸干冷,若有一壺暖胃潤嗓的好茶供她散學之后慢慢享用,是不是一件很溫暖的小事?若這件溫暖的小事是由你做的,它是不是就更顯得溫暖?”
鄭蕓菡眼底的猶豫煙消云散。
她對自己的定位非常準,別的事情,她能順手帶一帶,絕無二話,但只要把秦蓁的事情橫進來,不用說,這事一定排在第一位,因為她是秦博士的助教。
鄭蕓菡騰手接過茶壺,與衛元洲好聲好氣的說:“其實,秦博士的課才剛起頭,戰馬的手札暫時不著急用到,若王爺實在著急,等我忙完手頭的事就去,好嗎?”
衛元洲差點笑了。
他是為了那幾本被他人為打亂的手札嗎。
這時,鄭煜星幽幽湊到她耳邊,“這里的爐子不好用,煮茶要很久,秦博士還在等你……”
鄭蕓菡再不猶豫,沖衛元洲點頭致歉,小跑著奔向博士廳。
鄭煜星沖衛元洲撇撇嘴,兩手一背,轉身要跟上去時,余光瞥見一抹墨色。
他轉頭,就見秦蓁抄著手倚在門邊,似笑非笑的看著他們二人。
他戰術成功,心情大好,竟彎起唇角沖她擠眼睛,繼而負手離去,青年眉星劍目,不正經的小動作,盡顯風流恣意。
秦蓁一怔,別開眼神,卻無意間撞上衛元洲平冷的目光。她沖這位王爺頷首一笑,對方顯然心情不佳,轉身就走。不多時,眾生陸續散學,還在為明日的隨堂考哀嚎。
秦蓁獨自留在教舍,眼前是十來張整齊擺放的矮桌坐墊,鼻間是尚未散去的墨香,此情此景,她不由生笑。
好多次,旁人大夸特夸她學問淵深,見解獨到,仿佛她生來就是為了走上這條路,為太子新政助力,為女子長臉。
但其實,當上女官,實實在在……只是一時興起的小目標。
母親活出了姿態,秦意有了點出息,她身上再沒亂七八糟的婚事牽扯,連女官的滋味也體驗了一把。
到這里,其實差不多了。
畢竟那位殿下,可從來沒把她當過唯一的助力。一國儲君,若需效勞,必是一呼百應,爭搶破頭,不適合她。
或許,她如今拽在手里的一切,能賣個人情,換一張“路引”。
正出神,面前忽然落下一方茶盤,內置一直茶壺,一只小盞。
鄭煜星衣擺一掀,翩翩然在她對面坐下:“夫子的癮還沒過夠,也不急著這一日,明日,后日,大后日,你都是夫子。”
秦蓁盯著茶壺:“這是……”
鄭煜星一副“你聾了嗎”的表情:“剛不是說了,給你煮的茶。”
他翻起倒扣在茶盤里的小盞,慢條斯理的斟滿一盞,遞給她。
秦蓁在他倒茶時,眼底明明暗暗,他望過來時,她垂下眼眸,纖長的食指輕輕點了點面前的桌案。
意思是,放這。
鄭煜星指尖輕動,發現茶好像是有點燙,也沒多想,穩穩擱在她面前,抬眼間,她眼底驟然收去的情緒并沒有逃過他的眼睛。
鄭煜星心里頓了一下,旋即笑一聲,單手托腮,腦袋歪歪的支棱著,欠嗖嗖道:“秦蓁,千萬別隨便感動。”
下一刻,面前的女人抬起眼來。
那些明明被她遮掩起來的情緒,忽然又被釋放出來,與他剛才瞥見的如出一轍。
鄭煜星的笑容滯了一下,迎著她的兩道眼神。心跳無意識砰砰兩下,格外的重。
“鄭公子。”秦蓁大大方方用那種情緒異常的眼神看他,連聲音都溫柔許多。
鄭煜星只覺一陣酥麻從尾椎骨直奔天靈蓋,不自覺地收手坐正,干笑道:“一杯茶而已,我看你講課一刻不停,挺辛苦的。你別亂想啊。”
秦蓁眸光輕動,帶著點試探:“真的沒別的?”
鄭煜星快被她嚇到了,他很想搖著她的肩膀告訴她,醒醒,不要對我有期待。
他抱起手臂,盤膝而坐,直挺挺的與她面對面:“當然沒有別的。”
秦蓁笑了,美人眼波流轉,微翹得唇角帶著點嬌俏與愉悅,垂下的目光,似乎藏著什么有趣的猜想和期待,還有一分篤定:“我看未必。”
鄭煜星正想反駁她,忽見她飲了一口茶湯,玩轉著手里的盞子,柔聲道:“就因為害怕我在蕓菡面前拆穿你的舊事糗事,端茶遞水的活都能做,假以時日,是不是面前有一灘水,我要你匐匍在地供我踩踏而過,你也會欣然應允?”
鄭煜星的表情,險些原地裂開。
但他心理過硬,很快適應,甚至覺得,對嘛,這才是秦蓁。
又有點佩服,她居然能用那樣溫柔動容的神情想這么損的事!
他撇嘴一笑,單手撐著身子站起來,居高臨下的看著她,一字一頓的澆滅她的癡心妄想:“做你的春秋大夢。”
他正欲離去,秦蓁忽然出聲:“你這幾日,針對的太明顯。”
鄭煜星回頭看她。
秦蓁輕嘆:“你一見到他接近蕓菡,便斗雞一樣去啄,去驅逐,好像連自己的初衷都忘記了。懷章王種種舉措,足見他對蕓菡存著真心,也必定在蕓菡心中留下痕跡。你應當將他塑成最合適的人,而不是極力打壓排斥。”
鄭煜星沉默不語,好半天才道:“我還奇怪,你明明說了要主導,怎么一點動靜都沒有。”
秦蓁自斟自飲:“你啄得起勁,我怎么好意思打擾呢。”
鄭煜星有些不自在的看她一眼,咕噥了一句:“我知道了。”然后大步離去。
秦蓁目送著青年走遠,無聲笑了一下。
有句話她沒說,是怕激了他——那是懷章王,縱然他礙于你是蕓菡的兄長,也不代表他沒脾氣。當心逼得他對你出手。
想到這里,秦蓁釋然。
往后何去何從,暫時不必去想。
至少將他這件事辦完再說。
權當,報他這個恩人的“恩情”吧。
……
鄭煜星一口氣走出老遠才停下。
他叉著腰,回頭看了一眼教舍的方向,忽然問自己,他為何真要給她送茶?
明明只是攔住鄭蕓菡的一個借口。
下一刻,腦中的畫面給了他答案。
一身墨色的女人,不施粉黛,筆挺端莊,不似她以往任何一次假惺惺的偽裝。她仿佛看不到其他人的怠慢,哪怕只有一道認真的目光,她也能講下去。
她根本不翻教案,就連那副巨型圖,也是她一邊口若懸河滔滔不絕,一邊信手拈來畫出的。
神采飛揚,自信滿滿,卻不僅限于此,更像是……她本就是為這模樣而活,無論做什么,她都會努力做到這副模樣。
忽的,她咳了一聲,短促的一聲清嗓后繼續講課,嗓音里細微到難以察覺的沙啞,他聽得清清楚楚。
他以為,他是想用泡茶絆住鄭蕓菡,茶都煮好了,給她也沒什么。
但其實,他是先想到,不然給她煮一壺茶吧,怪認真的,然后想到,這可真是個絆住鄭蕓菡的好理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