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嘩啦。”
朦朧的水聲遠去,淅淅瀝瀝的水珠滴答滴答。
腳下騰空,破破爛爛的濕重布衣承擔了瘦小身軀的全部重量,或許該慶幸全身上下除了骨頭外沒幾兩肉,否則這被拎起的破爛布衣約莫會如抹布一樣碎,她的骨頭也逃不過這命運。
在空中搖搖晃晃,神志并未完全清醒,但明顯感覺魂魄缺了一半,那被撕扯過的劇痛與破碎感尤為清晰。
對于她而言并非壞事,因為是自愿分出一半魂魄,在奪舍鬼的殷勤幫助下被送去另一個人的夢里。那個人是誰?她暫時想不起來,只知道很重要,重要到寧愿自己失去與奪舍鬼抗衡的力量。
簡直就是瘋子。
那一半魂魄……不一定能,收回來……
她的思緒斷斷續(xù)續(xù),神志似乎又要睡去,夢中夢?
閉目。
再睜開時被撕裂的魂魄依舊很疼,不過濕漉漉的感覺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顛簸,被人抱著顛簸,仿佛隨時會被甩出去。
未等她完全清醒,顛簸停止,她果然被扔了出去。
滾著下坡,樹枝劃傷面頰,疼得不明顯,總歸不如魂魄疼。身體為厚布纏繞數圈,有厚布作墊,在背部撞上一棵樹停下時,她好歹留有一口氣,就是頭暈腦脹。
不知幸還是不幸,因為魂魄的劇痛占據心神,她并未暈過去,一邊忍痛一邊轉動眼珠看了看四周,是一片漆黑的林子?
她掙了掙厚布,沒有掙開。且亂動這么久,一根頭發(fā)都未垂下,意味著她當下根本沒有頭發(fā),是嬰兒。
認清所處境況,她不再白費力氣,安待某人把她拾走。
不知過去多久,饑餓快將壓過疼痛,終于有個人拖著身子過來把她抱起。
這人胸膛軟,應是個女子。當下其情況很糟,進氣多出氣少,嘴唇動動卻沒力氣出聲,血腥氣又重,怕是撐不了多久。
她有點好奇此人是誰,可惜看不清楚。
隨著撕裂疼痛減弱,饑餓感似跟著退去,她又困了,于是閉上眼……
陽光打在臉上令傷口刺痛,她抬起沉重的眼皮,能視物之后低頭看了看自己,已經不再是嬰兒,看手腳大小,推測身長不到三尺,應是三四歲左右。
此時除了饑餓較為明顯外,疼痛已經朦朧,興許是入夢更深了,不是什么好事。
她嘗試站起,雙腿有些無力,因著身后是土墻,她及時扶住墻,并未摔回去。
腦袋暈乎,似乎忘了什么?
緩了好一會兒,等不暈了才走動,她輕車熟路地在這小村子里游蕩,挨家挨戶討吃食。
村里的人不喜她,或看到她就回屋關門,或回屋前朝她吐口水,或踹她一腳,或罵她幾句,用得南周土語,不知罵得是什么,左右不大好聽。
從村頭到村尾,沒一個人施舍,她嘆了口氣,準備找個墻角待著,不再白費力氣。
就在她轉身要走時,村尾那戶人家的門開了,走出一個老婦。
“丫兒,吃點這個吧。”
老婦給了她一把豆子,她微微頷首,想說句謝謝,可嗓子像被泥土糊住似的出不了聲。
“娘!阿寶都不夠吃,你給她干嘛!”一個男子氣沖沖出來,跑到她跟前,惡狠狠奪過她手里的豆子,有幾顆因為其粗暴的動作掉在地上,混了土。
“唉,丫兒可憐。”老婦吶吶說著,語氣藏著點哀求。
“可憐啥啊,有咱阿寶可憐嗎,阿寶都沒吃飽,肚子都不像往日那樣鼓。”男子一邊說一邊推著老婦,“走,回家,您別再給她吃的,別人還以為咱家多富呢。真是晦氣,當初那女的給的銀子咱家沒分幾個子,還搭出去不少,嘖,這沒爹沒娘的野孩子就不該活!”
她漠然,在那門關上后蹲下,撿被遺落的幾顆豆子。
臟了,得洗洗,算了,太餓了,直接吃吧。
將豆子塞進嘴,咀嚼幾下,再多咀嚼幾下,依依不舍地咽下去,還是餓,她低著頭邊走邊找,興許有個蟲可以吃。
撿了幾個圓蟲,很難吃,但不吃活不了,還是吃了。她有點想不清楚,自己在這兒做什么呢?似乎有件事很重要,但是想不起來。在這兒待多久了?也不知……算了,就這樣罷,能活一日是一日,活不得也就活不得。
她縮在墻角睡起覺來。
之后每日都是在找東西吃和睡覺中度過,偶爾婆婆會偷摸塞給她幾口粗糧,總算沒餓死。她且找了樹枝石頭和草,勉強搭了個窩,不至于太冷,只是冬天不大好過,但好在這里是南周,不是北秦。
北秦?
偶爾會想起本不該知道的東西,北秦又是什么地方呢?比這里好嗎?應是好的,哪里比這里糟呢?
日子過得快,轉眼兩年了,她長高了一點,三尺出頭,可惜不如村里孩童高,總是得仰著頭被打被罵,倒無甚氣惱,看著他們就好似看著石頭一般,對于她而言不是什么值得去在意的東西。
說來她全然不知要為了什么活下去,明明這天沒一日是晴的,活著的感覺也很痛苦,死去不輕松嗎?為什么要活著呢?她時常會思考這件事,一邊思考一邊拿磨尖的石頭抵著自己的脖子,卻總是在要劃開那層皮時碰到脖頸上的紅繩子,紅繩子系著她唯一擁有的東西——木鎖。
萌生死意,攥著木鎖,便能看到一個人。
她看不清那人模樣,只知道她是女子,穿得很漂亮,比村里最富貴的那戶人家穿得還漂亮。
每每想起她時,她都會感到喜悅。她出現時也總是笑著的,看不清,但知道那笑容很美好。就是不知為何,她覺得她不像陽光那般溫暖,反而是比月光還要冷清。不過她很喜歡,溫暖也好,冷清也罷,只要是她,她就很喜歡。
喜歡到可以為她活著,哪怕活著很痛苦。
難過的是,她很難想起她,除非快要死的時候,平時不管怎么攥著木鎖去想,她都不會出現,連幻影都沒有。
于是她經常去偷東西吃,讓人打個半死,那時便能看見她,很高興。她也會在孩童來欺負她時去咬他們,招來他們父母追著她打,她便一邊跑一邊期待她出現,偶爾見得,就算被打折腿也是甘愿的。
村人說她瘋了,惟有她自己知道是太想見她了。
又過了一年,她靠著想見她這一念頭越來越兇狠,越來越像野獸,村人很怕她,這讓她過得比前幾年好,皮下有點肉了,盡管依然瘦得骨頭清晰可見。
七歲,她已有四尺高,仍比不過其他孩童,可他們怕她,總是躲著她走,村人也不愛打她了,她只好上山去找那些野獸,一邊在生死間徘徊一邊想著她。
直到這年夏天,她平淡的日子突然被打破。
一些貴人來了村子,穿得很漂亮,她有些激動,她想這些人或許認識她。
于是在這些人挑選孩童的時候,她去湊了熱鬧,村人出乎意料地幫她說了很多好話,只有婆婆欲言又止,直至她上了貴人的馬車都沒說出什么。
很奇怪,不過她很感激婆婆,這幾年唯有婆婆對她好一點,所以在離開前她對婆婆說了一聲“謝謝”,就是聲音太小,婆婆興許聽不見。
馬車里都是和她差不多大的孩童,但沒有和她一樣衣著破破爛爛,瘦得皮包骨頭,面上且有一道長疤的孩童。其他孩童都離她很遠,有的沉默,有的啜泣。她不由得生出幾分羞赧來,又夾雜著不安,倒不是怕被帶到壞地方,而是怕見到她時會討她嫌。
如果可以,她想在自己最風光的時候認識她,起碼要保護她不受傷害。
路上顛簸,不少孩童被顛得吐了出來,怕挨打,又怕肚子餓,吐了的孩童將成塊的渾濁物撿起來吃了,一邊吃一邊哭。
她看著他們,一點情緒都沒有,既不同情也不覺得惡心。
不知走了幾天,馬車終于不再走了。一些高大的人將他們一個個拽出來,她混在人群里,知道其他人很害怕,可她無法感同身受。
異類,她深知自己是異類。
難過嗎?不,她很冷漠,似乎除了那人外,再無甚能牽動她的情緒,連她自己都不例外。
穿著華服的人在挑揀,將生得白凈好看的挑出去,不知要被領去哪里,領著他們的人笑得和善卻無一丁點善意。
剩下的就是和她一樣有些凄慘不討喜的孩童,被高大的人驅趕著進了很小很破的院子,院子中間有一口大缸,盛滿了水。
然后……
就像是把抹布扔進去涮一涮再拎起來一樣,拎到漏風的屋子前,將濕抹布隨手扔進滿是灰塵的霉屋子,一個接一個。
疼痛讓她清醒了,她有點分不清剛剛那漫長的時光是夢還是記憶,不重要,破布黏在身上很不舒服也不重要,木鎖砸得胸口疼痛不已依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努力活著,長大,一點點往上爬,去見她。
去見她。
有這個念想在,她順利地活著,盡管每天都要被迫喝藥,有時候是肝腸寸斷的疼,有時候是身上布滿紅疹,撓一下扣掉一塊皮,有時候是不停地吐,有時候燒得不省人事,有時候像是被冰雪掩埋,每天都不一樣,每天都在死的邊緣徘徊。
身邊的孩童越來越少,她見過疼得受不了跳井自盡的,也見過將自己全身上下?lián)系脹]一塊好皮的,還有的逃跑沒跑成被亂棍打死,太多了,各種各樣的死法。
死,在她眼中最是尋常。
對于他們這些“藥童”而言:死,是一種解脫。
她很頑強,一直活著,并幸運的沒有眼瞎耳聾,也沒有缺胳膊少腿,只是毒越來越難扛。她有一種直覺,如果不去找機緣,她必是會和其他人一樣根本活不到長大,她的身體實在太弱了。
可機緣又在哪兒?
被毒折磨得昏去之前,她死死攥著木鎖,又看到了她,這次有點不一樣,她紅潤的唇動了動,好像說了什么,說了什么呢……
她闔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