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眾人預(yù)料，周霖并未發(fā)怒，他甚至沒有搭理靳元，僅是從靳元旁邊走過，順手將被他攬著腰發(fā)怔的王煊拽過來。
    王煊踉蹌幾步，被周霖緊攥的手腕有些疼。毫無疑問，周霖在生氣，這讓她不禁有幾分欣喜，離攻陷周霖又進了一步。
    沉默地走一段路，后面無人敢跟上，左上京一如往常靜謐又莊嚴(yán)，尤其是通往大理寺的小路，除了特招那日，平日里連細(xì)微的馬車聲都很少見。
    如此寂靜使得氣氛愈加低沉，終究還是王煊先耐不住，開口打破沉寂：“君澤，疼……”
    她動動手腕示意。會意的周霖直接放開了她，步子絲毫不慢，完全不打算照顧不會輕功的王煊。
    王煊不惱，小跑著追上，抓住周霖的衣袖。他止步，回頭看向她。
    “何事？”周霖語氣平淡，面色亦恢復(fù)如常，端一副失憶模樣。
    “你在生氣嗎，君澤？”王煊娥眉微撇，擔(dān)憂地望著他。
    “怎會，我怎會生氣。”周霖淺笑，笑容別提有多冷，“靳元約莫是覺察殺手目標(biāo)在你，又不知你是女扮男裝，故而才將你護在懷中。”
    末了他又接上一二：“只是他做得多余了些，梓曦有暗衛(wèi)不是，且云崢就在附近，論武藝靳元照云崢還差著些許。不過，不知者無罪，他不知你有暗衛(wèi)，也不知殺手有多少，又被濃煙遮蔽雙目，不明情況，那般抱…保你是理所當(dāng)然。”
    周霖更像是在解釋給自己聽，并且謹(jǐn)言如他居然有了口誤，可見其內(nèi)心如何動搖。王煊樂意見此，周霖越是動搖，就意味著他越是在乎她。
    “君澤……”
    “無礙，梓曦不必在意。回大理寺罷，今日要處理的公務(wù)不在少數(shù)。”周霖轉(zhuǎn)回頭，邁步向前，這次倒是照顧王煊，就是腳步太慢了，仿佛在極力證明著什么，證明他不生氣嗎？
    如此“不穩(wěn)”的周霖，王煊第一次見，難免感到新奇，又覺得有些許好笑。她實是未想到簡簡單單一次苦肉計能有如此效用，接下來只需讓他再吃些醋，再多多朝夕相處，讓他徹底離不開她即可。
    但當(dāng)周霖陷于情之泥潭不可自拔之時，她將會清醒無比，到時大理寺卿便可真的成為“天子之利刃”。反之，若她也淪陷，呵，早晚會死無葬身之地。因為帝王不單要廣建后宮延續(xù)血脈，更是要無情到為了江山誰人都能殺。若有情，帝王就會受牽制，會優(yōu)柔寡斷，乃至?xí)嗨徒剑鐾鰢?br/>     王煊了解自己，一旦她真的愛上周霖，她就不可能再把自己的身心當(dāng)作可利用之物，即是無法坐上那至高之位。除非這世道有大變，可她背負(fù)奪回王秦江山的大任，怎能放任其變呢……
    是以王煊暗暗打算，在感察自己將要淪陷之時就殺了周霖，即使會讓至今為止的布局功虧一簣，她也不能讓北秦江山徹底落入賊人之手。
    被好妻子算計的周霖自是不知已被安排好了生死，他當(dāng)下正處于一種奇妙的狀態(tài)。他很平靜，胸中的石頭心仿若紋絲不動，可他的腦海卻總是浮現(xiàn)方才那一幕，并且不知怎的，一想到靳元，周霖就有種拔劍的沖動，這絕不是因為靳元風(fēng)騷自賞之極。
    興許是太過疲累？確實，官商之路、無上太尊、怪案頻發(fā)、永淮王案等，還有那至今未查到的葛鑫手中火藥的去處，哪一個不叫人心累不已？
    思及案子，周霖忽然暢快了，那種不知緣由的苦悶總算是不在眼前晃悠。于是他順勢思考下去，便在不知不覺間回到大理寺。王煊跟在他身后，一聲不吭。
    他們回到大理寺時，大理寺仍是空曠，這很正常，司直吏的考核案并非那般容易就能破，至少要三四個時辰才能走完流程。然而孟摯現(xiàn)身于主道口，說明已經(jīng)有人破了案，這不得不讓他稍感驚訝。
    徑直回到書房，周霖順手將門帶上，走了兩步，他恍然想起公主跟在身后，遂趕緊轉(zhuǎn)身一步跨至門邊，將門打開。
    果不其然，公主站在門外，美目泛紅，緊咬丹唇，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煞是可憐。
    宛若有一把刀順著石頭的縫隙刺入心間，縱使傷口不深也疼得厲害。周霖頗是自責(zé)，連忙邁過門檻，將他的妻子緊緊抱在懷中，所能言語唯有“對不起”三個字。
    此時此刻，王煊反倒是哭了起來，細(xì)小的啜泣聲鉆進周霖的耳朵，落在石頭心上，一如雨滴不斷敲擊，執(zhí)拗得要把石頭滴穿，好讓某個木頭人開竅。
    可惜木頭人深知自己絕不能開竅，倘若真的顯露血肉之心，并將這顆心交給懷中的人，她恐怕會發(fā)瘋，會以“鎖鏈”將她牢牢鎖在身邊，她許會傷害她……若非避無可避，周霖不想到那個地步，是以她必須清醒，必須克制。
    為了彼此皆好，她得是他，得是無情的大理寺卿。
    思緒一瞬，周霖壓下苦澀，關(guān)心道：“梓曦，方才可有受傷？”
    雖然他曉得以靳元與梓曦暗衛(wèi)之能斷不會讓她受傷，但仍是有此一問，想聽她親口肯定，這樣才能全然安心。
    王煊未言，僅是窩在他的頸邊，微微搖頭。
    “那便好。梓曦放心，我不會放過欲加害你之人。”
    事實上，周霖已經(jīng)有了眉目。依目前所掌握的情況來看，最近這些小異動，從烏鴉崗的那場火，到孟摯帶回來的消息，再到昨日那兩具尸體，與近期那些怪案，以及今日梓曦遇襲，看似無關(guān)，實則皆是故意引發(fā)事端，意圖引起大理寺的注意，用多起案子使大理寺分身乏術(shù)，從而牽制大理寺。
    牽制大理寺，明面上是讓大理寺沒辦法阻礙相黨某些人算計官商之路，實際上恐怕是不想讓大理寺堪破這些案子背后所隱藏的某個陰謀，故意讓這些案子接踵而至，好牽著大理寺的鼻子走。
    那隱藏的陰謀為何暫且難說，相黨的算計倒是明顯。
    相黨從孫青案開始就一直處于劣勢，在金山被圣上掌握的當(dāng)下，幾乎是將至絕地。
    假如皇城生變，玉林衛(wèi)必保皇，龍虎軍卻未必保相。因為龍虎西門將徐洲被周霖策反，北門將態(tài)度曖昧，似乎打算置身事外，至于南門的龍虎軍統(tǒng)帥祁洵與東門老將關(guān)毅，在有金山為后盾的情況下，只消許出足夠大的利，就算他二人不降，兵也會降于天子。
    前提是大義必須在圣上這邊，圣上為民心所向，即是要翻永淮王一案，將此案矛頭指向丞相或三公，最好是針對三公。否則一旦相黨祭出“圣上非皇室子，乃竊朝篡位”的殺招，大義必將失去，民心必會隨之動搖。翻永淮王的案可讓相黨失去威信，百姓會對相黨之言半信半疑，皇黨就能有辯駁余地。
    言歸正傳，對于民心財力兵力皆不占優(yōu)的相黨而言，想翻盤取勝就不能按部就班，不能再徐徐圖之，讓皇黨之勢越積越盛，那樣相黨會越來越?jīng)]有勝算，是故只能趁差距沒有因官商之路進一步拉大前速戰(zhàn)速決，必要時破釜沉舟。
    最好的法子就是阻礙乃至毀掉官商之路，讓人力物力財力——百姓心血白白浪費，以致圣上大失民心的同時，不得不繼續(xù)用金山支撐官商之路來平民怨。
    如此，皇黨民心財力受壓，若再輔以復(fù)秦大義，加之調(diào)用和公不知養(yǎng)在何處的私兵，相黨未必不能成事。
    除此之外，殺了他這個大理寺卿也不失為一個重創(chuàng)皇黨的好辦法。且大理寺卿一死，便相當(dāng)于沒有“法”再為官商之路保駕護航，官商之路必將推建困難。
    恐怕那三個老頭子正在謀劃諸如此類的陰謀。反倒是丞相，哪怕再喜好謀權(quán)也明白“國破權(quán)何在”的道理。針對官商之路無疑是針對北秦國庫，北秦財虛必生動亂，到時若為宵小尋到可乘之機，北秦江山危矣。殺大理寺卿則是亂北秦法度，同樣不妥。故而丞相不會參與三公的局。
    不過，以周霖之見，大理寺焦頭爛額、顧及不暇乃相黨翻身的好機會，丞相理應(yīng)會出手，在不損北秦國庫、不亂北秦法度的前提下，讓皇相回歸均勢。
    若齊文沒有這么做，則說明他手下棋局將有大變。
    “君澤……君澤，君澤！”
    終于，王煊喚回了周霖的神兒，真不知他方才神游去了何處。她很不悅，不悅到歪頭咬了下他的脖子。
    周霖只覺脖頸一處忽發(fā)麻癢，痛倒是不痛，他反倒擔(dān)心會硌到懷中人的皓齒，遂出言認(rèn)真一問：“梓曦，貝齒可痛？”
    聞言，王煊眨巴兩下眼，兀的吃吃一笑，一下子便不生氣了。
    “君澤~”她眉目彎彎，歡快地喚著。
    “嗯？”周霖略感納悶。
    “煊想說……”王煊于他耳邊軟軟細(xì)語，“能嫁給君澤，真好。”
    耳邊熱意蒸蒸，周霖止不住揚起唇角，心下既欣喜又苦澀，他克制而不露心緒，鄭重回以一句：“周霖才是，能娶到梓曦，三生有幸。”
    倘若我是男兒之身。
    倘若我非虛情假意。
    王煊笑，此時此刻她心靜如水，絲毫不為周霖之語所動，很好。
    “君澤，實話言之，你方才可是氣極？”她語含期待。
    “……”周霖遲疑一息，回答，“未曾。”
    意料之中，然王煊不僅不能高興，反而該是大怒。
    她用力推開周霖，看著他的眼睛，蹙眉又問一遍：“你可曾氣極？”
    周霖垂眸，答：“未曾。”
    “為何？”王煊捏緊拳頭，語氣平靜。
    “靳元無錯，梓曦?zé)o錯，我何故氣極？”周霖淺笑一下。
    “你……”難道不吃醋？王煊沒有問出口，而是賭氣似的冷冷道，“那君澤可會介意煊尋幾個面首？”
    “不介意，周霖?zé)o能，公主不必跟著周霖受苦。”他是一丁點猶豫都沒有，莫非忘了當(dāng)初馬車上王煊所言？
    自然未忘，可那僅是王煊單方面的承諾，周霖?zé)o有回應(yīng)，即便她此刻真的反悔也無礙。
    只不過……會心涼罷了。周霖暗暗苦笑，他如何不知咬定“未曾”二字會傷她的心，然若答“氣極”，則不僅是讓梓曦歡喜那般簡單，更是表明她打心底里承認(rèn)……為她吃醋。
    一個女子何故為另一個女子吃醋？不論是否為那答案，皆是周霖所應(yīng)規(guī)避。
    此間傷她是為以后不傷她至深，何況梓曦……
    周霖閉上眼睛。
    “好。周大人，今日煊想早退，到人牙子處買幾個俊奴，周大人可應(yīng)允？”
    她的聲音愈發(fā)的冷，周霖第一次聽到公主這般冷的聲音，卻不覺陌生。
    “梓曦想做何事便做何事。”
    此言從前聞之是動聽至極，當(dāng)下真是只覺可笑無比。
    王煊微笑，說：“多謝周大人。”
    旋即她轉(zhuǎn)身快步離去，無有半步停頓。
    腳步聲漸行漸遠(yuǎn)，周霖睜開雙目，望著她的背影，神色黯淡。忽然，他張開口……半晌吐不出一個字。
    終是一道嘆息無聲飄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