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一,風(fēng)已見涼,本就懼寒的王煊又添一件長袍在外,終于將胸前隆起幾近遮掩。
她站在可照全身的高銅鏡前,瞧著鏡中的自己。
青絲盡束成髻,余留額側(cè)細發(fā)幾縷,微遮額頭與眉角,攏鬢,頗是利落。一身寬大錦繡文袍滿富書生氣,卻難藏娉婷裊娜,胸前綁束布且套衣數(shù)件,卻仍顯豐腴幾許。
何況鏡中人雙眸明麗澄澈,瀲滟秋水,柔和蘊蘊,淡染愁郁,若秋露蒙蒙,朝暉燦燦,而溫暖之下冰凍三尺,漠然與疏離交織,不見塵埃。光是一雙明目便美不可方物,顧盼之間似要勾魂奪魄,還令人甘愿沉淪。
如此女扮男裝怎能不叫人識破?
王煊眉心微蹙。她實是太不像男子,雖然被認出是女扮男裝也無妨,但若因女扮男裝扮相太差而連大理寺的門都進不去可是不好。難不成真要貼那兩片難看的胡須?
正思量著,門被有規(guī)律的敲響,是玲瓏。
“進?!彼涞徽Z。
玲瓏推門入內(nèi),手中拿著一塊黑木牌。
“周府的令牌?”
“是?!绷岘噾?yīng),“周叔說公主帶這塊令牌去大理寺,哪怕被識破女扮男裝也不會受阻。”
倒是周到。王煊遂不再糾結(jié)扮相,伸出手,言之:“嗯,拿來吧。”
玲瓏乖乖將令牌交給公主,旋即后退兩步,垂首恭敬一問:“公主,真的不需要玲瓏侍候左右嗎?”
王煊將令牌收好,未看她,答得毫不猶豫:“不必,有無晴扮作侍從足矣。去準(zhǔn)備馬車,再告知周叔,午時不必準(zhǔn)備飯菜,本宮與君澤應(yīng)是晚間才會回來。”
“是……”玲瓏回應(yīng),轉(zhuǎn)身離去。
瞥一眼她的背影,王煊于心下嘆氣。
怕是難以回到曾經(jīng)……
閉了下眼,拋卻雜念,王煊行至床邊,將枕頭下的小巧平安鎖拿出,想起周霖先前滿是算計之語,不由一笑,就連她自己都不知此笑為何意。只是兀的想起他便笑了,倒無甚意義。
事實上,王煊不喜戴頸飾,因為怕被人以此為器勒住脖頸,就與她擅長下廚是因為怕吃了毒物丟掉性命一般,她不喜任何威脅到己身安危之事物。然而此刻她卻讓紅繩圈住自己的脖頸,讓平安鎖懸于自己的胸前,無他,只為謀情,即便有性命之憂也在所不惜。
話雖如此說,但以如今周霖對她的寵愛,怎可能讓她有性命之憂,這平安鎖興許真的是一枚定情護身符,而非奪命鎖。
無論是與非,王煊皆不敢放下戒備,除非周霖真真正正愛上她,否則她絕不會亦不能付出真心與信任。
“公主,馬車備好了?!?br/>
門外乍起玲瓏之音,王煊收斂心緒,戴上溫和良善的假面,打開囍房大門。外面陽光有些許刺目,她稍作適應(yīng)后,見得近處玲瓏強顏歡笑,不遠處侍從打扮的無晴立于暗角。
無囑咐亦無寬慰,王煊一如既往的冷漠,帶無晴上了馬車,馬車即刻啟程,無半分拖沓。周府門前,唯余玲瓏望著馬車漸行漸遠,滿目感傷……
從周府到大理寺不算遠,左上京又屬官家地,平日鮮少吵鬧,今日卻反常的略顯喧囂。
本于車中閉目養(yǎng)神的王煊聞得車外動靜不小,遂吩咐無晴駕車慢些,同時稍稍掀開車幃,望向喧囂處。
但見一隊龍虎軍押著幾個人,抬著一個紅木箱及一具蒙了白布的尸體,似打主街而來,向王煊這邊走,應(yīng)是要去與大理寺分置左上京南北兩側(cè)的刑部。
因為那一隊人乃由遠及近,他們吵鬧的內(nèi)容便讓王煊聽了個真切。
“都說了俺沒殺人,官爺都沒押著俺,你押著俺干啥!”被高個兒吊眼男子別住手臂的方臉壯士粗聲質(zhì)問。這位壯士壯則壯矣,卻不會用巧勁兒,任如何掙扎都擺脫不得高吊眼的桎梏。
“哼,任哪個犯人都不會不打就招,皆是一開始說自己冤枉,到最后見得棺材了才知道落淚。”高吊眼從神態(tài)到語氣無一不透露著富家子弟的高傲。
“棺材?你咒俺干啥,俺和你有啥仇,你非要針對俺!”方臉壯士氣憤不已。
高吊眼昂著首,不打算再對牛彈琴,令方臉壯士更加憤怒,要不是礙于旁邊有官兵,他定是要和這家伙打個不死不休!
“稍安勿躁,二位稍安勿躁?!备谒松砗蟮氖輹矒岬?,“這位公子,你還是放了這位壯士吧。他的模樣不像撒謊,又是在大庭廣眾之下,身手都無公子你好,要如何神不知鬼不覺地殺人?他應(yīng)該不是兇手?!?br/>
“那可未必,我看你也不是那等蠢笨之人,莫非不知有些人就是有神不知鬼不覺下毒的本事?再者你如何肯定他身手不如我,憑他此時被我制???哼,他若身手遠高于我一樣可以被我制住。”
言下之意是說方臉壯士有扮豬吃虎之嫌。
這一點誰都無法堅定地反駁,不過……
瘦書生有證據(jù)證明方臉壯士沒有當(dāng)眾出手殺人,然而他尚未開口就被旁邊的憨少年搶了先。
“我說高斬,你別太武斷。我看過尸體,尸體沒有外傷,唯頭面、喉嚨、胸心發(fā)青黑,且青黑集中于上身正面,肚腹膨脹,七竅流血。依當(dāng)時這位兄弟的站位,他要做些什么也是傷及死者側(cè)面??梢娝勒咴缇头硕?,只是那時湊巧發(fā)作而已。還有,你們不覺得奇怪嗎,為啥箱子一開,死者就毒發(fā)身亡了,時機實在太過恰好?!?br/>
莫看少年長得憨,心思卻是縝密。
聞言,高吊眼——高斬皺眉,盡管覺得高犬說得有點道理,但這樣一來他不就冤枉好人了?他的自尊心不允許他有錯,故辯駁:“你敢肯定此人與死者無關(guān)?就算他不是當(dāng)眾殺人,也不一定無辜,興許就是他提前給死者下了毒。”
“你他娘的有完沒完,俺一個普普通通農(nóng)人,上哪去弄那些毒不毒。俺家那兒既不窮又不鬧饑荒,哪可能和死的那饑民認識?你們與其抓著俺不放,不如去查查箱子里的尸體是怎么回事?!狈侥槈咽款H是煩躁。
其話音未落,另三人齊聲問:“你怎知死者是饑民?”
方臉壯士無語一息,回答:“死者都瘦成那德行了,不是饑民是啥。再說了那箱子你們難道看不見,箱子蓋兒上有荷花標(biāo)志,是東荷縣出來的箱子。東荷縣附近正鬧饑荒呢,俺們西斗村都聽說了,你們這些牛氣哄哄的大老爺不知道?”
實乃再好的脾氣都忍不住對這些平白冤枉人的家伙陰陽怪氣。
一直旁聽看戲的龍虎軍聽了他的話暫時停下腳步,打開箱子一看,果然有荷花標(biāo)志,就是標(biāo)志刻的太淺,若不細看還真容易忽視。自然箱子里是有尸體的,先前查看為空乃是因為沒有打開夾層,多虧高犬鼻子靈才能發(fā)現(xiàn)尸體。
這下眾人看待方臉壯士的目光不同了。
“你們盯著俺干啥,俺說錯了?”
瘦書生率先友好回應(yīng):“壯士目靈,觀察細致入微,令小生佩服。小生蔣攸,不知壯士名姓?”
“俺叫右鷹。你這小兄弟不錯,等俺到大理寺見了俺哥,得了清白,俺請你吃酒!”右鷹仍被桎梏著,卻不妨礙心情好上一些。
蔣攸笑笑,他已知右鷹是何人,便道:“多謝右鷹兄弟,左寺丞定能證明你的清白?!?br/>
右鷹驚訝:“你咋知道俺哥姓左,是寺丞?”
還沒等蔣攸回答,龍虎軍就咳嗽幾聲,催促他們趕緊繼續(xù)走。
便是這幾聲突兀的咳嗽,讓四人皆目光一凜,猛然意識到一件事。同時高斬放開了右鷹。
看這四人突然止步又神色嚴肅,龍虎軍一眾互相對視一眼,手握刀柄,戒備,喝之:“你們怎么不走!”
四人不答,蔣攸站出來有禮一問:“敢問我等這是將往何處去?”
“……大理寺。”龍虎軍答得猶豫。
“說謊?!备邤乩淅湟徽Z,懷疑這些官兵有問題。高犬也已將手放在背后棍子上。
這時,右鷹又注意到不遠處那輛馬車已經(jīng)許久沒挪動地方,于是小聲對三人說:“糟了,前有虎后有狼。”
被當(dāng)做“狼”的王煊見自己已被察覺,心知看不成戲了,遂將周府令牌遞給無晴,吩咐他去和龍虎軍交涉,讓他們把這幾人和尸體箱子皆送去大理寺。
無晴領(lǐng)命,三兩步“飄”到吵鬧之處,毫無聲息,將無意間瞥見他的某個龍虎衛(wèi)嚇了一跳,立馬通告一眾人轉(zhuǎn)身面對無晴,戒備滿滿。
蔣攸四人不由暗嘆:好高明的輕功。
“吾主說,將他們與尸體箱子送去大理寺?!睙o晴用一種極其平鋪直敘的語調(diào),冰冷至極的聲音說出這一句話,惹人不快卻叫人不敢生怒。
然龍虎軍再怎么著也是守衛(wèi)皇城的第一大軍,膽子可不會小,便有一人拔刀指向他,厲喝:“哪來的小子口氣這么大,莫管閑事,否則官爺們的刀可不長眼!”
對此,無晴面不改色,僅是舉起手中令牌,令牌上的“周”字于陽光下煞是灼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