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時兩刻,周霖所在書房的門被敲響,他合上案簿,手放在腰間佩劍上,開口吐出一字:“進?!?br/>
云崢推門而入,抱拳道:“大人,寺人小福子已于東堂作候,其言圣上召您入宮?!?br/>
“小福子…為何不是福公公?”
一般秦帝召人入宮都是指派福公公,鮮少派旁人。畢竟這位天子猜疑之心甚重,總是怕底下人與內侍閣勾結,進而謀反,哪怕是對于有把柄在手的周霖也不例外。
儼然云崢替他問了,即答:“據說福公公今早閃了腰,圣上這才讓福公公義子小福子來傳召。”
倒是合理,福公公的年紀比之丞相小不了多少,又常年勞心勞力,身體什么時候垮掉都不奇怪。圣上也的確不該只指著福公公一人使喚,理應多培養幾個內侍閣心腹。
至于福公公這位義子,周霖接觸不多,對其印象只有“聽話”和“靦腆”,忠誠或許有之,但難以挑起大梁……也罷,內侍閣如何不是他所能干涉。
“云崢,去請男倌柳與袁繽到大理寺,先關著,待我回來再審。另外讓莊樸去問問六月二十七下午當值的城門守衛,是否有人帶著昏迷不醒的人出城,打著送去藥師塔醫治的幌子。以及讓左鋅帶人到城外降龍林收尸?!?br/>
“是!”
未幾,周霖來到大理寺東堂。縮在椅子中的小福子一瞅見他就立馬站起來,躬身,低眉順眼。
“周大人,圣上請您與秦恒公主殿下入宮?!逼湟羧粑眉?,若非周霖身負武功耳聰目明,怕是要聽不清。
“好,本官這就去接公主入宮。小福子公公若想跟隨便跟隨,若不想,先行回宮也無妨。”
聞言,小福子依舊未抬起頭,恭順道:“小福子還是跟隨周大人吧?!?br/>
周霖微微點頭,未再說什么,快步走出大理寺,騎馬歸家。小福子則是駕著馬車不緊不慢跟在周霖身后,這車駕得倒是頗為穩當。
不多時,遠遠的瞧見周府,周叔正擦拭門前的兩個麒麟座。
聞得馬蹄聲,他轉目一瞧,果然是公子。只是公子氣色不大好,目下泛青,看來這兩日公子是一刻也未得歇息,周叔不由低嘆。
自然周霖身后的馬車周叔也看見了,且一眼就看出那是皇宮馬車,并猜到他家公子為何此時回來。
待黑馬止于跟前,周霖翩然下馬,周叔上前細語:“公子,公主殿下昨夜等您許久,將至凌晨才睡下,您看……”
周叔之意是讓周霖為公主著想,利用大理寺卿的特權拒召,下午再入宮面圣,亦是省得帝后怪責他未照顧好公主。
然周霖卻微微搖首,言:“不可,圣上若無要事不會傳召,若無急事也不會讓福公公以外的人走這一趟?!?br/>
“唉,那便請公子去叫醒公主殿下罷。您記得一定要溫柔些,公主殿下千金之軀,萬經不起您對懶散兵崽子的那種折騰?!?br/>
周霖稍作無語,應:“我知?!?br/>
旋即毫不耽擱,周霖直奔囍房。
囍房門口依然有玲瓏的身影,她見周霖來了又想行阻。周霖總覺著玲瓏對他頗有敵意。
“圣上傳召。”
此四字一出,玲瓏微怔,怔愣之際周霖已推門入內,她剛想再阻,哪知一枚石子飛來點了她的穴道,同時門被輕輕關上,玲瓏只能干著急又怒不可遏。
第三次踏入囍房,周霖明智地沒有在門口停留,他拋卻旖旎之思,讓自己全然置身于權謀算計之中,這樣就不會為多余之情擾亂心緒。
輕步行至紗簾前,吐納忽然不暢,周霖未在意,伸出手緩緩撩開紗簾。霎時,公主恬靜美好的睡顏映入眼簾。
好在心湖并未泛起波瀾,他不禁暗暗松了口氣。
可當他走近,一聲溫軟的“君澤”輕緩飄入耳,周霖身子一僵,那自以為的“渾不在意,無動于衷”眨眼間就被翻涌的復雜心緒趕跑,再不見蹤影。
周霖又一次不知所錯,便僅是站在床邊,收起眼神中的銳利,看著她。
看著她密長微翹的眼睫輕輕眨動,看著她潤澤的丹唇微微張合,看著她胸口起起伏伏,看著她……明明所見再尋常不過,尋常到近乎無趣,但周霖卻樂在其中,仿佛能立于此看個一生一世。
恍然,他被自己的想法嚇到,匆忙收回目光,皺眉。
我為女子,非是男子。她鄭重提醒自己。
奈何眼睛不聽使喚,偏要往榻上人面龐凝去,仿若眼睛患了相思病。
而這偷摸一瞧,撞進一汪水光瀲滟——情意綿綿不絕處。
“君澤~”她柔柔喚道,目藏喜,伸出雙手,滿滿求抱之意。
周霖已是被此舉截斷思緒,混亂得唯有遵從本心。他彎腰,將予以回應。
可惜“當當當”三響兀的乍起,一下子拉回周霖的理智,他僵住身體。
王煊難免有幾分失望。
她收回手,周霖亦直起腰,看向門口作問:“何事?”
話音未落,門即被大力推開,玲瓏氣沖沖闖進來。見狀,周霖與王煊雙雙蹙眉。
她是如何解開受封的穴道,明明不會武功……周霖生疑。王煊則是有所擔憂,以玲瓏近兩日的表現,她有一個難以置信的猜測……
“駙馬爺,公主殿下需要穿衣梳洗,請您移步屋外等候?!彼故遣豢蜌?,竟直接命令起周霖來。
若非她是公主的貼身婢女,怕是早已體會到周家家法的嚴酷。周霖冷冷凝視她兩息,什么都未說,甚至未瞧王煊一眼,轉身便往屋外走去,很快就不見蹤影。
這令王煊眉心緊蹙,那好不容易縮短的距離似乎因為玲瓏的莽撞又被拉長,而周霖表現出憤怒之意卻未行懲戒,恐怕是想讓她自己動手,也是想……試探。玲瓏方才十之八九被周霖封住穴道,這才一會兒她便能行動自如,怎能不引起周霖懷疑。
“公主?”玲瓏顯然未意識到做錯了事。
聞聲,王煊的神色恢復平淡,未瞧她,僅淡漠一語:“去自省,今日本宮自行梳妝即可?!?br/>
“自省”即是自罰反省自身過錯,玲瓏并不意外會受罰,她真正感到難以相信和痛心的是公主在她面前自稱“本宮”。這二字承載著尊卑克制與疏離,是她與公主之間的鴻溝。
自打少時得公主信任后,玲瓏再未聽到公主于她二人獨處之時自稱“本宮”,如今卻是因為周霖……她心有悲憤,面上強忍著不發,忘了回應。
“本宮不想說第二次。玲瓏,莫生不該存之心思,莫做自以為是之‘好事’。去罷,今日入宮你不必跟隨。”
王煊此言可謂絲毫不念舊情,亦念不得舊情,若不能就此點醒玲瓏,她們往后將再無情誼可言。她不會讓任何人破壞她的棋局,哪怕是親信,或者姐妹。
“是……”玲瓏行禮,低著頭離開囍房。直到這時王煊才移動目光,望向玲瓏背影……
另一邊,周霖藏在囍房附近的樹后,細細感察一番,并未發現可疑之人的氣息,少時又見玲瓏似哭著跑走,他愈加覺著古怪。
前些日子的懷疑復又浮上心頭。
公主……難不成同我一樣別有目的?此前種種莫非皆是虛情假意……
磨搓著手中的平安鎖,周霖眼神晦暗,胸口有些發悶,胸膛內好不容易溫暖些許的心復又變得冰冷無比。
未幾,他自嘲一笑,心道:我到底因何相信皇室出良善單純之人,那樣的人即使有帝后虛假的寵愛,也早已被各方勢力“撕爛扯碎”。她若真天真,哪里能等到十六才出嫁,怕是早已被某些腌臜手段迫害。
再者還是那個疑點,秦恒公主若真心心悅狄敏到愿為他放棄一切,就算她被迫嫁人,也不該心無旁騖地討好不愛之人。而倘若她愛周霖,從他與公主正式相識不過十幾日來看,公主未免移情別戀得太快。
此前周霖為內疚及其他一些不應有的念想所擾,令他不愿深思,眼下玲瓏真可謂是幫他破除了迷障。
然,他仍是要與公主繼續將這出戲唱下去,最好能讓公主真的心悅于他,如此不論公主想作何,是哪方勢力,都不會對皇黨不利。此乃他與公主成親的目的。
本來就該是如此。
闔上眼,周霖將混雜著些許苦澀的疲憊埋在心底。再睜開眼時,他已然收斂所有心緒,做回那鐵石心腸的大理寺卿。
又等了一會兒,周霖才從樹后出來,拍拍身上的土,規整儀容,待無有可疑之處才向囍房走去。
第四次推門走入囍房,他竟覺著喜而不喜,乃至悲涼叢生,尤其在看見于榻上呆坐的秦恒公主時。
“梓曦?”他強打起精神,盡量不讓語氣沉下去。
公主未應。周霖一邊琢磨著這是何用意,一邊撩開紗簾,但見公主低著頭,端莊坐著,神色難辨。
直到周霖走近,她才緩緩抬起頭,懸淚欲泣,我見猶憐,似有萬般委屈。
她望著周霖,朱唇輕啟,卻是無言。
周霖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心中毫無波瀾,此時此刻,不論再聽到什么,她都不會再動容。
如此對視半晌,王煊終于說出話來,一聲略顯低啞的“君澤”入耳,若是今日之前,不,玲瓏闖進來之前,或許周霖還會有幾分心疼。
“嗯?!彼麘?,提不起興致。
“我……”她垂眸,“騙了你,對不起……”
聞言,周霖微微挑眉,倒是未料到會聽見這句,就是不知此言之中有幾分是真情,幾分是假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