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書說到，周閻王夜訪豐鑫錢莊，將那做賊心虛的劉掌柜嚇破了膽。這劉掌柜可是個狠人，推著香肩半露的嬌妻去開門，自己個藏在門后，手里高舉柴斧，準備讓周閻王真去見閻王。夜半三更，只聽大門‘嘭嘭嘭’三響，劉掌柜的小嬌妻顫巍巍地打開門。門外，卻空無一人……”
    余音未落，說書人猛提氣，速言：“說時遲那時快，一道黑影遮了月光，劉掌柜猛然抬頭，仍不見人。與此同時他那嬌妻驚恐地摔倒在地，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的身后。冷汗順著劉掌柜凹陷的臉往下淌，手里的斧子緩緩放下……不！他一個轉身掄斧，掄了個空，周閻王還在他的背后。這時，周閻王發話了，他說——”
    “可否勞駕大理寺一坐？”
    輕飄飄一道寒石玉音突兀乍起，滿堂靜默。
    下一息，食客作鳥獸俱散，說書先生意欲脫逃，不料飛石砸背，動彈不得。
    待食客逃光，余下的僅是動彈不得的說書先生，以及坐在角落的四個頭戴斗笠、身批蓑衣的農人。
    農人們摘下斗笠，俱是虎狼目光，一身兇煞之氣再也藏不住，不，除了那最為瘦弱的冠玉美人。
    美人即便一身粗布麻衣，也難掩清逸俊秀之姿，即便惡名在外，也難藏儒雅君子之質。
    于靜謐之際，但聞玉石相擊。
    “左鋅，將人帶回大理寺關押。少卿、云崢，隨本官走一趟。”
    “是！”虎狼三人抱拳領命，一個扛起說書先生，兩個跟隨大理寺卿周霖離開茶館。
    半個時辰后，躲起來的掌柜和伙計才敢顫悠著出來，手忙腳亂地將大門一關，大氣仍不敢出一聲。
    今日天陰，細雨綿綿。
    周霖三人未作更衣，直接去了禮部尚書唐鴻的府邸。唐鴻是皇黨，也是此次采花賊案官位最大的受害者，不單是唐鴻的獨女遇害，就連他納的妾室都遭了毒手。一晚三人接連遇害，那采花賊可謂囂張至極。
    此外，至今為止的遇害者皆出身官宦之家，且皆屬皇黨。因為正值多事之秋，黨爭激烈，再加上這些朝官好面子，遂無人報案，不報案自無法立案調查。在北秦私查未立之案屬于擾亂治安，當判乙等罪，身為法之代表的大理寺卿若知法犯法，將罪加一等。
    是以周霖雖聽聞此案但沒有著手調查，未料居然被相黨拿來作彈劾之資，而丞相又將衛侍郎牽扯進此案。這不得不讓他懷疑——采花賊與相黨之間存在貓膩。
    三個農人突然出現在唐府門口，守門護衛本欲威風一把將他們驅趕，然打眼一瞧，中間那立如玉竹、面無悲喜的可不就是大理寺活閻王？那護衛當即色變、腿肚發軟，趕忙叫旁邊沒有眼力的新人去里面通報。緊接著他這老人賣笑上前，點頭哈腰，卑微至極地求他們稍等。
    對于皇黨，周霖向來有耐心，便沒有為難這護衛，只是高傲得不予半分回應。同樣，立于其后的大理寺少卿孫青與大理寺寺正云崢亦目中無人，令護衛十分尷尬。
    好在一聽說大理寺卿來訪，唐鴻快步來迎接，這才解救了宛若對空氣使勁兒的護衛。
    未幾，大理寺三人入府，護衛轉過身嘴一撇，暗戳戳于心中宣泄不滿。
    唐鴻帶三人入座正堂，下人迅速上茶又迅速退去。待門嚴絲合縫，一臉凝重的唐鴻也不廢話，開門見山道：“周大人想問什么盡管問，唐某自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只是勞煩周大人撰寫卷宗之時，莫將我尚書府具體受害詳實以述。”
    言下之意，唐鴻想要盡可能保全他的顏面。
    不過自欺欺人之舉。周霖明而不言，端是應下，左右案卷與史卷相差不離，盡是遂人心意。
    只是此案刑部插手，若刑部先破案，卷宗如何可不由大理寺說的算。唐鴻顯然是明白這一點，是以不等周霖問，就急忙將所知盡數道出。
    “唐某那兩個妾室遇害時尚存幾分神志，她二人說賊人行兇時蒙著面，僅能瞧見一雙銅鑼眼，目眥欲裂，如狼似虎，似要將她們生吞活剝一般。以及……”
    他眉頭一皺，很是厭惡。
    “以及這賊人身形健碩，雄陽巨物，行事狠厲，但個子不高。”
    “哦？請問賊人身量與我三人相比如何？”周霖插話，又率先站起，另兩人見狀緊隨。
    鋪一聽此語，唐鴻微愣，深覺古怪卻難以名述，回過神后讓他們稍等，旋即快步出門吩咐下人。
    少時，下人領著兩個憔悴美婦過來，此二人即是遇害妾室。她們應是半路聽說要作何，到了正廳匆匆一禮后就開始來回打量大理寺三人。約莫半刻，二人對視一眼，稍年長的對唐鴻說：“賊人比左邊這位大人矮上半頭有余，比中間這位大人高一點，與右邊這位大人相比約至其眉處。”
    左邊孫青，中間周霖，右邊云崢。周霖之身長于男子行列并不算上乘，尤其北秦男子以高壯著稱，七尺不算罕見。然身長五尺九寸的周霖卻也算不上矮，起碼比這兩位身量相當的妾室高約六寸。
    北秦規定一寸約等同兩指寬，十寸為一尺，十尺為一丈。
    周霖聞之又問：“身材與我等相比如何？”
    美婦又偷偷看了他們一眼，在唐鴻示意下作答：“身材與左右兩位大人相差不離，比您壯實一些。”
    “與我等眉眼相比如何？”周霖繼續追問。
    聽到這兒，唐鴻終于明白何處古怪了，周霖這三番對比就像在說他們之中有那賊人一樣……屬實是笑話。
    于唐鴻胡思亂想之際，其妾室怯怯地與大理寺三人對視，看向周霖時不禁面泛桃紅，好在唐鴻正神游天外。
    很快，兩位妾室合計一番，答：“比您的眉眼粗獷，眼神熱烈。與左邊大人相比，眉眼兇惡，不似大人眼神溫和。與右邊大人相比，賊人目上無疤，眉眼不似大人正氣。”
    最后，周霖問：“可看出賊人年紀幾何？”
    “約是二十五六吧……”兩妾室對視一眼，并不確定。
    二十五六，倒是比少卿小幾歲。
    周霖心緒不顯，看向身側孫青，孫青略略挑眉。
    “少卿，可能繪出賊人畫像？”
    聞言，孫青沉吟幾息，答：“僅憑眉眼，甚難，且下不得通緝。”
    面相不全下通緝易引起恐慌。周霖自是知曉，當然他也未想憑此抓到犯人。
    “少卿畫便是，我自有他用。”
    得令，孫青莫敢不從，即刻要來紙筆到隔間作畫。而周霖則提出見唐鴻之女，這讓唐鴻有些為難。
    “周大人有所不知，自受害以后，小女就神志不清，整日講些胡話，做些瘋事，恐怕難以見客，也難以提供線索。”
    “無妨，無需令媛多言，僅讓本官見上一面即可。”
    “本官”二字一出，唐鴻知道他攔不住了，只得哀嘆一聲，領周霖與云崢前往后院。
    尚未及，即聞哄鬧聲。唐鴻臉色轉黑，請周霖二人稍等，隨后先行一步去探明狀況。
    周霖未駁其面，與云崢一同稍待，其間未閑，竊竊私語。
    “大人，您可是已有懷疑對象？”
    云崢與周霖有過命交情，他們曾一同于沙場揮灑熱血，于絕境之地相救彼此不知凡幾，可以說云崢是周霖最為信任的心腹，彼此之間理應比旁人多了解幾分。自大人下朝宣布刑部插手此案起，云崢就略有所覺——大人已大致明悉此案真相。
    可周霖僅是看他一眼，并未作答。
    僅憑此，云崢就確信猜測無誤，同時他明白大人知犯人而不抓必定是有所難。那么他要做的就是替大人排憂解難，一如當初為其副將之時。
    于是云崢上前半步，聽得大人細聲耳語，頗是驚疑，疑更甚。
    “大人，這……”何故做這與此案八竿子打不著的事？
    “照辦就是，莫多疑。”周霖的眼神漆幽冷冽。
    云崢不禁感到背后發毛，忙抱拳應是，后不再言語。
    不一會兒，唐鴻帶著兩個下人出現，三人略顯狼狽。
    哪知周霖上來就是一句：“云崢，將這二人帶回大理寺。”
    聞者甚懵，然還未言語就見那目上有疤的青俊一個箭步上前，制住一個下人。另一個見狀欲逃，卻是剛邁開腳就被飛石點穴，霎時摔倒在地。
    等云崢解下隨身攜帶的輕銬，給他們一人戴上一銬，唐鴻才反應過來，忙問：“周大人，您這是……”
    “此二人身材魁梧，一六尺高，一五尺矮，又一個眉眼粗獷，一個目似銅鑼，年紀皆是二十五六，不正如唐大人妾室所言？”
    語落，唐鴻恍然大悟。為何單單他唐府受害三人，為何那專門禍害女子清白的采花賊盯上他那兩個妾室，原是家賊見色起意、渾水摸魚。
    這一靈通，唐鴻火上眉梢，若不是礙于顏面，他定是要將這兩個忘恩負義的東西生剝活剮！不過，進了大理寺也不比生剝活剮好過。
    “還請周大人務必秉公執法，還唐某妾室一個公道。”唐鴻義正言辭。
    周霖神色冷淡，回道：“自然，大理寺向來公正。”
    言罷，他左手隨意一晃，解了下人穴道，又擺擺右手，示意云崢將這二人帶走。
    隨后毫不耽擱，周霖跟隨唐鴻去見本案真正的受害者。
    路上他從唐鴻口中了解到——唐小姐每日說的胡話只有兩句，一是“貓兒藏進了楓林”，二是“老翁醉倒在漁舟”。意味不明。
    除了說胡話之外，唐家小姐整日不是打砸就是瘋跑，那些小丫鬟全然制不住，因此唐鴻調了兩個壯實的下人去看住唐小姐，哪知調去兩個賊……怨不得唐小姐情況越來越差，人也越來越瘋。唐鴻面上多少浮現些許愧疚，只是這份愧疚再無法補償。
    無人料想到，害了瘋病的唐小姐竟突然自縊于房中，死不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