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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瑞二年二月辛巳,貢院。
天光微熹,大街小巷便已響起人聲,許許多多的人集聚在貢院門外,焦急等待著。
今日是今科春闈放榜的日子,新帝登基后的第一次會試,萬眾矚目,意義更是非凡。
辰時一到,貢院的大門大開,十余衙役魚貫而出,黃榜張貼起來,榜下人頭攢動,所有人都涌了上來,試圖在密密麻麻的上榜者名單里,找尋自己的名字。
一時間,欣喜若狂者有之,嚎啕大哭者有之,失落哀嘆者亦有之。
梁禎打馬自貢院門前過,聽著那頭喧囂沸騰的聲響,不動聲色地輕勾了勾唇角。
春闈放榜的結果,一日之內傳遍了整個京城,皇城之中一直關注著這事的祝云瑄也第一時間過問,曾淮喜氣洋洋地告訴他:“老臣聽說這批學生中有不少可塑之才,待到殿試那日,陛下自可親眼瞧一瞧,挑選可用之人?!?br/>
祝云瑄自然也是這么想的,朝中大臣沒幾個是真正向著他的,他想培植自己的人脈親信,只能從這些新科貢士里著手,哪怕是要花上十年二十年,他也等得起。
只誰都沒想到,這一喜事持續了不到兩日,就演變成了一樁滔天禍事。
早朝之上,一名不見經傳的都察院御史突然跳出來,彈劾今科會試中的某幾位同考官收受賄賂、徇私舞弊,舉朝嘩然。
那御史將頭上的烏紗帽都摘下了,擲地有聲地表示愿以頭頂烏紗帽和項上人頭擔保,所奏之事句句屬實,請陛下下令徹查,還天下學子一個公道,還朝廷科舉一個清白!
嚴士學額上的冷汗當場冒出,他自個當然不會做出那等冒天下之大不韙的蠢事,被彈劾的雖是同考官,但他身為今科科考的主官,若之后查得當真在他眼皮子底下出了差池,他一樣吃不了得兜著走。
至于那幾位被彈劾的同考官,抖抖索索地匍匐在地,已是面如死灰。
祝云瑄當場就黑了臉,沉聲下旨令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共同徹查這一會試舞弊案,務必在最短的時間內查明真相。
消息不脛而走,很快傳遍整個京城,一時間,流言四起,蜚語頻生,所有考官和取中的貢士都被波及。
那些落榜學子全部集聚到貢院門外,群情激奮地向朝廷討要說法,哪怕貢院的官員一再保證三司已經在查,定會給出合理交代亦無用,紅了眼的落榜考生們一個推著一個,不斷往前涌,不知是誰先動的手,沖突升級,很快就從對峙變成了學生與貢院官員衙役互毆。
一片混亂中,貢院大門上的牌匾被砸,一胡子花白的翰林官吐著血倒下去。
披盔戴甲手持長劍的京衛軍聞訊而動,瞬間包圍了整個貢院,不出一刻鐘,便將那些鬧事的學生全部拿下,盡數下獄。
一夜之間,原本京中隨處可見的考生通通不見了蹤影,考中了的被三司當做嫌疑犯押去嚴加審訊,落榜的則因為鬧事進了京衛軍大牢。
如此一來,非但沒有就此天下太平,原本只是一件并不算多新鮮、歷朝歷代都有過的科舉舞弊案,開始向著詭異的方向發展。
當聽聞有考生不堪受辱,在刑部大牢里自縊之后,祝云瑄終于忍無可忍,將梁禎召去了甘霖宮。
梁禎雙手攏在袖子里,氣定神閑地笑望著面前目光晦暗、惱怒不已的祝云瑄,淡道:“難得有一日,陛下主動召見臣,臣當真是受寵若驚?!?br/>
“梁、禎,”祝云瑄怒不可遏,“你到底想做什么?外頭的鬧劇都是你挑起來的吧?你到底要瘋到什么時候去?!”
原本他并未往這方面想,還是曾淮來與他說起,貢院門口發生的事情太不同尋常,他才想到這一層。
科舉舞弊案遠的不說,先帝在位時就有過,朝廷一貫不可能置之不理,該處置的人處置了再重考就是,當時也并沒有鬧出這么大的動靜來。
那日御史上奏之后,他立即就下令三司共同查案了,按說那些落榜學生根本沒理由再鬧,可他們不僅鬧了,還差點鬧出人命,若說背后無人煽動,祝云瑄是不信的。
偏偏事發時京衛軍早不去晚不去,非等到雙方動了手,有人倒下了,才不疾不徐地將那些比武夫還莽撞的落榜學子拿下,又怎會是巧合?
只有可能從一開始,這些就都是梁禎安排好的,梁禎統率京畿兵馬,更是直接任職京衛軍統領,他想要在光天化日之下排演出這樣一出鬧劇,實在再容易不過。
更甚者,那上奏的御史,或許都是他安排的。
“瘋?”梁禎眸色微沉,“陛下的話臣怎么聽不明白?臣哪里做錯了嗎?那些落榜學生在貢院外鬧事,臣叫副統領帶兵去將人拿下,有什么不對的嗎?至于其他的,科舉舞弊這事,可是與臣八竿子都打不到干系吶?!?br/>
“你少跟朕裝!”祝云瑄拔高聲音,厲聲呵道,“你打的什么主意你心知肚明!你不就是想把事情鬧大,好讓朕把嚴士學一塊處置了?!”
梁禎‘嘖’了一聲:“陛下這還沒把嚴家小娘子娶進宮呢,就開始徇私偏袒了,嚴士學身為會試主考官,出了這樣的事,他本就逃脫不了干系,陛下難不成還舍不得動他嗎?”
祝云瑄恨道:“就算當真要治他的罪,也該待三司將案子查清之后依律定奪,該怎樣就是怎樣,朕絕不會多說一句!可是你做了什么?!你在外散播謠言,煽動那些落榜學子到貢院門口鬧事,又讓京衛軍將人全部押下獄,你故意鬧這么一出,不就是想逼著朕,將那些涉案官員全部從重處置?!”
梁禎雙瞳微縮,不贊同道:“陛下,您雖是天子,亦不能信口雌黃,若無證據就這般指責臣,臣是不會認的,您干脆說那在刑部大牢內自縊的上榜考生,也是臣攛掇的得了,總歸您就是這么想的?!?br/>
祝云瑄冷笑:“做沒做過你自己心里清楚,朕是沒有證據,就算朕有證據也奈何不了你,你根本就不將朕這個皇帝放在眼里,逼迫朕、戲耍朕,你很開心是嗎?”Xιèωèи.CoM
梁禎不贊同地提醒他:“臣做了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陛下您登基之后的第一次會試,就出了這樣的事情,您就算心軟也不能徇私,不然寒了天下讀書人的心,臣亦幫不了您?!?br/>
“該怎么做不用你來教朕!你少在背后搞小動作,朕也不至于這么被動!你幫朕?!你做這些,不過就是想看朕的笑話,故意給朕添堵罷了!你何談幫朕?!”
祝云瑄氣怒交加,登基時他因皇位之爭,處置了以張年瓴為首的三位內閣輔臣,就已經讓許許多多的文臣和讀書人對他不滿,這一回又出了這樣的事情,若是一個處置不好,他這個皇帝的名聲就徹底完了。
梁禎明明就是因為那點齷齪的私心,處心積慮在背后煽風點火、推波助瀾,他怎么好意思說得出幫自己這幾個字!
“陛下何必這般動怒,”梁禎不以為然道,“您與其在這里質問臣,不如盡快將事情查清楚,把該處置的人處置了?!?br/>
祝云瑄怒極:“嚴士學他已經進了大理寺獄!你卻還站在這里與朕耀武揚威!”
梁禎淡定回答他:“陛下說的那些事情若是有證據,也可以叫人將臣押進大理寺獄去,倒是那位嚴閣老,臣想問問陛下,您就當真覺得他只是無辜受了牽連嗎?”
祝云瑄冰冷的雙目瞪視著他:“他御下不嚴,玩忽職守,待到三司將案情徹查清楚,朕自會處置,不需要昭王來提醒?!?br/>
“……御下不嚴,玩忽職守,”梁禎咀嚼著這八個字,“是嗎?當真只是御下不嚴,玩忽職守而已嗎?”
祝云瑄聲音更冷:“你到底是何意?!”
“沒什么,臣說了陛下也不會信,之前臣跟您說嚴閣老他與番邦人往來熱絡,拿了他們的好處,您說臣胡言亂語,如今臣若是說收受考生賄賂的他也有份,您定然又要說臣在污蔑他了?!?br/>
祝云瑄的雙瞳倏地一縮:“是與不是,三司自會徹查清楚,不需要昭王來與朕說!”
“是臣逾越了,這事本就不該臣管,”梁禎從善如流地改口,“不過那些鬧事的學子要如何處置,還請陛下明示?!?br/>
祝云瑄壓著怒氣,道:“查明帶頭之人,革除功名,永不錄用,有傷人者交刑部按律處置,其余人等,予以警告后放還?!?br/>
梁禎笑了一笑:“陛下果真愛惜這些學生。”
若要他來說,管他是不是帶頭的,但凡參與鬧事者,少說都得罰他們兩科內禁考。
但祝云瑄要籠絡這些讀書人,自然不能罰太過了,意思意思處置幾個帶頭的就算了,梁禎深知他心思,便不再說更多繼續惹怒他。
“還有你,”祝云瑄沉聲道,“朕現在是動不了你,你若再這般恣意行事,遲早有一日要自取滅亡?!?br/>
梁禎眼中笑意加深:“陛下這是在關心臣嗎?臣受教了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