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冬至過后兩天,祝云瑄去了一趟沅濟寺,自他登基后每一年的這一天,都會來這寺廟里,給早就故去的母后做一場法事,已成慣例。
當年還有梁禎陪著一起,如今卻只余他一人。
老住持的誦經聲在大殿之中久久回蕩,祝云瑄輕輕摩挲著手腕上的那串佛珠,虔誠地在佛前拜了又拜。
日薄西山之時,他才起身,與老住持互相行了佛禮。
見他眉宇之間始終郁結著憂色,郁郁寡歡,老住持寬慰他道:“陛下仁孝,先皇后自會有上天庇佑,您不必多憂。”
祝云瑄嘆道:“其實也不單是為了母后,朕今日來這里,還想為個孩子點一盞長明燈,護他喜樂安康、歲歲平安。”
他將早就寫好的生辰八字遞過去,老住持看罷,告訴他:“若是這個孩子,三年之前就已經有人為他點過燈了。”
祝云瑄怔愣一瞬:“已經有人點了燈?是什么人?”
“是小梁施主,三年前他離京之前,最后來了一趟這寺廟之中,為這個孩子點了一盞燈,指引他通往往生之路。”
祝云瑄吶吶道:“……是他。”
“是他。”
渾渾噩噩地從大殿里出來,祝云瑄木愣愣地站在廊下,冷風拂過面頰,他卻渾然不覺。
原來他想做的事情,三年前梁禎就已經做過了,盡管他們的目的并不一樣,可所愿所想卻都是為了那個孩子。
到了這一刻,他突然開始后悔,當年沒有將真相告訴梁禎,對他是否太過殘忍。
高安在身后輕聲喊他:“陛下……”
祝云瑄恍然回神,低下聲音:“隨朕去后頭走走吧。”
漫無目的地走在寺廟之中重重疊疊的亭臺樓閣間,拾階而上,登上高處,目光四處掃過,卻再看不到那于涼亭之中與人對弈的愜意身影。
站在寺院中最高的塔樓之上,整座山廟的風景便盡收眼底,遠處的山林溪流在落日之中,仿佛鍍上了一層金色的光,倦鳥已然歸巢,來來去去的僧人正趕在入夜之前,挑回最后一擔水,所有的一切都井然有序,只有站在這里看風景的他,最是格格不入。
再遠一些的山腳下,隱約可見大片的草場,在這嚴寒冬日里盡數被皚皚白雪覆蓋,當日他與那人在其中并肩馳騁的場景仿佛還歷歷在目,只是如今,早已是物是人非。
“……山腳下那座莊子,現在歸了誰?”
高安愣了愣,才反應過來祝云瑄問的,是山腳下曾經屬于昭王的那座湯泉莊子:“昭王被……誅之后,家產盡數籍沒入官,那座莊子應當是被收做了皇莊,只要陛下您未再將之賜下去,便就是您的。”xしēωēй.coΜ
長久的沉默后,祝云瑄淡道:“留著吧。”
沒了再看下去的意思,他閉了閉眼睛,轉身離開。
翌日清早,剛回到宮中,祝云瓊便來了甘霖宮請安,祝云瑄留了他一塊用午膳,午后見小孩哈欠連天,讓了他去偏殿歇息。
淑和大長公主進了宮來,聽聞祝云瓊也在,神色復雜地望著祝云瑄,躊躇許久才問他:“我聽人說陛下還派了師傅教那孩子念書是嗎?你到底是怎么打算的?難不成……真想抬舉那孩子嗎?”
當初昭陽帝駕崩之時她也在場,對那場繼位風波自是一清二楚,便是倒了今日,外頭仍有那么些或是頑固不化、或是居心叵測之人,認定那幾位內閣輔臣拿出的傳位詔書才是真的。
可如今,祝云瑄非但不提防著這個小弟弟,反將人帶到身邊來,大有親自教養的意思,如何能不叫人多想。
祝云瑄微微搖頭:“姑母多心了,朕并無此意。”
“那你這是……?”
“他好歹是朕的皇弟,是先帝的兒子,卻在這皇宮之內被下人虐待,連飯都吃不飽,忍饑挨餓落下了病根子,朕怎能坐視不理,怎么說都是龍子鳳孫,總不能叫他目不識丁,只要他以后都是好的,朕就保他一世平安也沒什么。”
大長公主嘆道:“你心中有數便好,難得你有這樣的胸襟,你和他都是我的侄子,我自然是希望你們都好,可要是在你們兩個當中選一個,我這個老婆子定還是向著你的。”
祝云瑄淡笑,寬慰她道:“朕知道,姑母的擔憂和顧慮朕都懂,無事的,他每日來朕這里陪朕說說話也好,不然……朕實在是太寂寞了。”
“你啊,當真是何苦如此……”
她只隱約知道,祝云瑄與那個被處死了的昭王之間有一些糾葛不清,卻沒想到他會到了今日,還放不下心結,最開始的時候,她也勸過祝云瑄要充盈后宮開枝散葉,后來眼見著他越來越冷漠、越來越沒了正常人的喜怒哀樂,便不敢再勸了。
情愛這回事,她比任何人都更懂、更理解,一切癥狀的根源都只在那一個人身上,旁的人說再多都是無解的。
祝云瑄的目光滯了滯,未再接腔,大長公主一嘆:“罷了,不說這個了,我今日來,是有件事情要與你說,這兩年我總覺著我這身子骨是越發懶了,只怕是沒幾年好活了,就總想著再去一回江南,當年我還是做小姑娘時,隨你皇爺爺去江南才認識了你姑父,這么多年也是時候再回去看看了,或許這趟去了就不回來了。”
祝云瑄一怔:“不回來了?”
“對,就留在那死鬼的家鄉養老吧,他總說那里好,以前就沒少在我耳邊嘮叨,說等年紀大了就帶著我回家鄉去頤養天年,就當是了了這一樁陳年夙愿吧。”
大長公主的眼中微微泛著水光,祝云瑄這才注意到她已經斑白了的發絲,心神一時有些恍惚。
有一件事其實一直壓在他心底,從來沒敢說給他這位姑母聽,當年先帝以為是嫡母慶惠太后殺害了梁禎的爹,那位老太后在皇帝登基之后沒幾年就去世了,昭陽帝對淑和大長公主這位嫡姐面上禮待有加,但事實當真是如此呢?
駙馬的死和小郡主的夭折當真又只是意外嗎?雖然都只是沒有根據的猜測,祝云瑄卻總是忍不住往壞的方向想,只是事到如今,再說這些都是枉然,不過是徒增悲傷和怨恨罷了。
“姑母打算何時動身?”
大長公主神色有些悵然:“已經在著人準備了,等過了這個年開了春就走,我如今在這京中也沒別的牽掛,唯一放心不下的就只有陛下了。”
“朕送姑母去吧,”祝云瑄脫口而出,心尖一顫,再出口的聲音卻更堅定了些,“朕送姑母過去,朕也想……去江南看看。”
“陛下也去?”
祝云瑄點頭:“……總要出去走走的。”
他是有私心的,去了江南,或許、或許總能見一見他的暥兒,他逃避了三年,到了今時今日,終于還是敗給了自己。
大長公主笑道:“也好,咱們大衍的皇帝啊,歷來都不喜歡拘于一處,從老祖宗開國皇帝起就有出外巡游的慣例,你如今登基也有五年了,合該出去四處看看,想去便去吧,別人說不得什么的。”
祝云瓊醒來時,祝云瑄正叫了內閣官員來商議出巡之事,當場便下了圣旨,待到議事的官員退下,祝云瓊才去了祝云瑄的跟前,見他的面色難得的松快,好奇問他:“皇帝哥哥是遇上什么開心的事情了嗎?”
祝云瑄沖他笑了一笑:“下個月上元節之后,朕要送大姑母去江南,九弟想一塊去嗎?”
祝云瓊眼巴巴地點頭:“我也可以去嗎?”
“想去便去。”
閩州,水師總兵府。
祝云璟手中捏著信紙,小聲與賀懷翎說著祝云瑄即將南巡一事,笑著嘆氣:“他可總算是想通了。”
一旁鋪了虎皮墊子的地上,暥兒和銘兒正圍著一堆竹編的玩偶玩過家家,兩個孩子興致勃勃地給這些動物形態的玩偶編著名字和故事,讓它們扮演著不同的角色,分外的投入。
已經九歲大的元寶自然沒這個興趣,只是看那些玩偶做工精細,好奇拿了一個起來,仔細瞅了片刻,伸手便要拆。
正碎碎念的暥兒停下來,眨巴著眼睛望著元寶,元寶手中的動作頓了一頓,訕笑道:“暥兒你都有這么多了,這個就給哥哥好不好啊?”
一貫乖巧聽話的小娃娃這一次卻犯了擰,說什么都不肯點頭,黑葡萄似的眼珠子一直盯著元寶,眼淚搖搖欲墜,片刻之后,元寶敗下陣來,將玩偶擱了回去:“怕了你了,怎么這么愛哭啊……”
暥兒將眼淚憋回去,愛惜地伸手過去,摸了摸元寶剛剛放下來的那個玩偶。
正瞧見這一幕的祝云璟無奈搖頭,當年他在甘霖宮里就見過這些東西,還從高安那里打聽到了,到底是出自誰的手,沒曾想三年過去,祝云瑄非但沒將之扔了,還都送來了給暥兒。
暥兒這孩子,對別的都不爭不搶,唯獨對這些不起眼不值錢的小玩意喜愛得很,或許當真是應了冥冥之中的父子天性。
至于祝云瑄,他到底在想些什么,是否真的已經把從前的事情全都放下了,誰又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