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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時已過,夜色漆黑,月光也只能照亮腳下一小塊地方,祝云瑄抱著孩子,順利從將軍府后門出去,漸漸加快步伐。
幾個時辰前,因那場煙花會而熱鬧無比的海島,此刻已沉入夢鄉,偶有風拂過,也帶著夏夜的濃濃暖意。
趴在祝云瑄肩頭的暥兒再次醒來,眼珠子吱溜轉了半晌,終于不迷糊了,小聲問祝云瑄:“爹爹我們去哪里啊?父親呢?”
祝云瑄輕拍了拍他的背:“你大爹爹來接我們,我們要回去了,父親過兩日就會去找我們,別擔心。”
小孩兒聞言瞪圓了眼睛:“大爹爹在哪里?”
祝云瑄輕聲一笑:“馬上就能見到了。”
島上家家戶戶夜不閉戶,值夜的衛兵也只在上下半夜時會出來巡邏兩趟,海邊這個點連個人影都沒有,海面風平浪靜,祝云瑄抱著孩子站在碼頭上靜靜等著,心頭亦是一片平靜。
半刻鐘后,倏然出現的游隼從天上盤旋而下,停在了祝云瑄的肩膀上,親昵地歪著脖子與他蹭了蹭,暥兒“呀”了一聲,高興地伸手去摸他的小鳥兒。
遠處有船沖破濃霧漸行漸近,祝云璟就站在船頭,正焦急望著碼頭的方向。
暥兒的眼睛瞬間亮起來:“爹爹爹爹,大爹爹來了!”
船停在碼頭,祝云璟從船上下來,見到祝云瑄和暥兒,松了一口氣,沒來得及多說,只提醒祝云瑄:“趕緊走吧,上了船再說。”
“阿瑄。”
熟悉的聲音在身后響起,祝云瑄猛地停下腳步,轉過身去。
果真是梁禎,就站在幾步之遙的地方,正目光沉沉、一瞬不瞬地望著他。
祝云璟皺眉,下意識地抽出劍,擋在祝云瑄面前,船上的弓箭手更是各個搭弓拉弦,嚴陣以待。
“哥,你帶暥兒先上船去吧。”祝云瑄說話時一直看著梁禎,眸光閃爍中透著些許無奈。
祝云璟擰緊眉,瞥了梁禎一眼,僵持片刻后,沒好氣地從祝云瑄懷中將暥兒抱過去,上了船。
船上的弓箭手依舊沒有收弓,緊繃著神經盯著梁禎,暥兒趴在祝云璟的肩頭,有些怯怯地小聲問他:“爹爹,爹爹和父親怎么了?”
小孩之前在祝云璟面前一直喊祝云瑄小叔叔,這會兒或許是因為被眼前這陣勢嚇到了,又或許是因為喊習慣了改不了口,祝云璟的全部注意力卻都在他最后一個稱呼上:“父親?你叫他父親?”
小孩兒懵懵懂懂地眨了眨眼睛:“爹爹說的。”
祝云璟:“……”
祝云瑄沒有動,就這么安靜地站在那里,怔怔看著前方的梁禎。
四目相對,片刻之后,梁禎大步走過來,祝云瑄抬起手,制止住船上人差一點就要放出的箭。
梁禎停在離他一步之遙的地方,沉聲問他:“你要走了嗎?”
祝云瑄微蹙起眉:“你沒有睡著是不是?你知道我在酒中下了藥?”
梁禎靜靜看著他,低聲解釋:“阿瑄,你這幾日都心神不寧的,今晚尤其反常,我沒法不注意,屋子里點的熏香,有解毒之效,我常年都用著,一般的迷藥對我起不了作用的。”
“那不是什么迷藥,只是能讓你睡一個安穩覺的安神藥而已,”祝云瑄說得有一點不自在,“我留了張字條給你,我……”
梁禎截斷的話:“你還是不信我嗎?”
“我沒有,”祝云瑄半斂下眸,聲音艱澀地開口,“梁禎,你有你要做的事情,可我也有我該扛的責任,我是大衍的皇帝,不是你護在身后的弱小,你也該信我的。”
梁禎微怔,臉上的神情重新柔和下來:“是我想岔了,這些事情你什么時候知道的?”
祝云瑄抬手指了指還在半空中盤旋的游隼:“它一直跟著我,我剛上島,它就把兄長的信送來了,我其實……一直在等你親口跟我說。”
話音落下,他唇角的笑意淡去,再開口時語氣中多了幾分自嘲:“你為什么就是不肯告訴我呢?你把你的計劃告訴兄長他們,卻不肯直接說給我聽,我在你心里,就當真如此沒用嗎?”
若是在三年前,梁禎這般瞞著他自作主張,他們之間勢必又會爆發爭吵和互相猜疑,但到了今時今日,祝云瑄已經不愿去想太多了,他選擇相信梁禎,全心全意地信任他,唯一希望的,便是梁禎也能信他。
“原來是這樣,”梁禎牽過祝云瑄的手,直視著他的眼睛,認真說道,“我怕你不同意,我這么做也不單是為了你,我也有私心,陛下其實很清楚,這個島上的人想要回大衍,不是你一道圣旨就能解決的,他們必須為大衍立功,才能名正言順地回去,我將你留下來,只是不想你去涉險。”
“梁禎,”祝云瑄沉下目光,再次提醒他,“我是大衍的皇帝,敵寇來犯,即便我不能親上前線,也斷沒有躲在這海外孤島上偷安的道理,更何況,你當真覺得這里比泉州安全嗎?”
梁禎深深望著他,短暫的沉默后,輕聲一嘆:“之前帶你和暥兒去彩虹島,本想將你們留在秦家,那里與世無爭是最安全的地方,是我自己舍不得跟你們分開,又將你們帶了回來,可是阿瑄,泉州縱有千軍萬馬可以護衛你,前提是你得答應我,不能冒險,打仗的事情交給定國公他們。”樂文小說網
祝云瑄點點頭:“好。”
梁禎稍稍放下心來,目光片刻都不舍得從祝云瑄的臉上移開,聲音更輕:“是我忘了,我的阿瑄早已是能獨當一面的真正的帝王,我不該看輕了你。”
祝云瑄回視著他,睫毛微微翕動,眸色幽沉如水,梁禎忽然又往前一步,猛地將他拉進懷中,用力擁住他。
祝云瑄愣了愣,輕閉起眼睛,抬手回抱住他。
祝云璟抱著暥兒站在船頭,見狀冷著臉沉聲下令:“都放下弓背過身去。”
弓箭手們齊刷刷地轉了身,暥兒咯咯笑起來,小聲問祝云璟:“爹爹和父親又在玩親親嗎?”
祝云璟面無表情道:“他們經常玩親親嗎?”
小孩兒高興地點頭:“是呀!”
“……”祝云璟無言以對。
碼頭上的倆人依舊沒有分開,梁禎在祝云瑄的耳邊輕聲低語:“阿瑄,三年前你來獄中看我,走之前我也是這樣抱著你,還記得嗎?”
“……嗯。”
他自然是記得的,那時候撕心裂肺的,又豈止是他一人。
梁禎笑道:“那個時候我甚至想要抱著你一塊死了算了,哪里能想到還能有今日。”
祝云瑄皺眉提醒他:“我說了,別說死不死的話,我不愛聽。”
“阿瑄,你等我回去,你答應過我的,封我做皇后,君無戲言。”
“我沒有反悔的意思,我既應了你,就一定會做到,”祝云瑄說著輕出一口氣,“你……要平安回來。”
輕笑聲再次在耳畔響起:“那是自然,我還等著陛下十里紅妝的娶我呢。”
梁禎語調輕松,有意逗笑祝云瑄,祝云瑄聽著,心里剛剛生起的那點離別愁緒漸漸消散,雖然他知道,梁禎是故意這么說好叫他放心。
從梁禎懷中退出來,祝云瑄垂眸靜默片刻,解下了掛在腰間的一枚玉佩,遞給他:“你收著這個。”
梁禎接過,輕輕摩挲了一下,笑望向祝云瑄:“這是聘禮?”
祝云瑄別開目光:“你說是就是吧。”
見梁禎仔細地將玉佩收進懷中,祝云瑄終于徹底安下心,船上的祝云璟已經在催促他,梁禎最后握了握祝云瑄的手:“你去吧,過幾日我便去找你。”
祝云瑄點點頭,欲走時復又想起了另一樁事情,轉回身皺眉問梁禎:“關于祝云瓊的事情,你是如何知曉的?”
“那個啊,”梁禎笑著撇嘴,“我那位三嬸,也就是祝云瓊他外祖母,陛下派人去梁家抄家時暴斃了,其實是被人救了出去,三年前我在來南邊的路上趕巧遇到她,她本是江南一個沒什么權勢的富商之女,卻能被人冒死救出,我能不好奇嗎?就派人去將她劫了來,那個女人是個怕死的,被我稍微用點手段威逼了一番,就泄了底,她本姓陳,是前朝皇室余孽的后裔,江南那戶富商是他們在大衍的眼線,梁家人貪財,她以富商之女的身份嫁進了安樂侯府,又生了個成了先帝寵妃的女兒,最后還有了位差一點就登上帝位的外孫。”
祝云瑄聽罷頗有些無言,梁禎見他神色難看,提醒他道:“阿瑄,祝云瓊這個身份,實在是個禍害,你……”
見祝云瑄的雙眉蹙得更緊,梁禎笑著改口:“罷了,我可沒慫恿你殺親弟,到底該怎么做,你自己決定吧。”
“我心中有數,”祝云瑄不再多言,回握了一下梁禎的手,溫聲道,“很晚了,你趕緊回去歇了吧,我走了。”
梁禎再次將他擁進懷中,安靜抱了片刻,直到船上的祝云璟不耐煩地又一次催促他們,祝云瑄才終于松開手,一步三回頭地上了船。
船舶起航,漸漸駛離碼頭,祝云瑄尤站在船尾,不錯眼地盯著碼頭上那越來越小、直至再看不見的人影。
祝云璟抱著已經困得在他懷中睡過去的暥兒,沖祝云瑄努了努嘴:“看不到了,可以進船艙去了嗎?”
祝云瑄回神,尷尬地低咳一聲,輕聲一笑:“進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