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四章
“小姐!您急著去做什么啊?外邊還下著雨呢!”
婢女音枝看到明珠冒雨跑出門, 連忙拿傘追上去。
漫天陰沉的雨幕里,明珠也慢慢停下步子,彷徨望向四周, 問自己:她這般冒冒失失地去做什么啊?前方戰地,不是她一個弱女子說去就能去的。
那個夢……
“小姐, 咱們先回去吧!”音枝撐傘過來, 一手拉著她回到屋檐下, 另一個婢女急忙拿干棉帕來替她擦拭濕漉漉的長發和臉頰。
“音枝。”怔愣的明珠忽然攥住音枝的手, 蒼白著臉,聲音一字一頓:“速去尋醫士來!”
音枝顯然愣住了, 茫然問:“您身子不爽嗎?怎么突然……”
明珠卻搖頭不再解釋, 補充道:“要擅解毒的,要快, 快!”
音枝雖一頭霧水, 聞言只得匆忙去了。
明珠攥著濕漉漉的衣袖, 轉頭看向另一個婢女:“去請管家過來。”
“是。”
交代完,明珠便快步回了屋子,匆匆找紙筆, 只是落筆時, 遲疑了一瞬。
如今爹爹也在前線,戰況未知, 遑論戰爭本就驚險萬分,吉兇難測,這封書信, 她該怎么寫?
單單是做了一個噩夢?要把敘清從前線叫回來好叫他避免那場致命的災難?
不行, 不行的。
這是任性胡鬧, 非但幫不到敘清, 反會給整個西北大營添亂。
明珠冷靜地坐下來,細細回想那個痛苦不堪的夢境。
沒有時間,只有畫面,甚至連前線中埋伏的前因后果也沒有,她只是看到斷了腿的敘清回來,況且,僅憑一個夢,不知真假……然她寧愿信其有,也斷斷不敢輕視。
夢里的敘清,太痛苦了。
那雙寒涼絕望的眼,每回想一次,心口便隱隱作痛。
埋伏,中毒,斷腿。
姑且將此當做真實的預判,要救敘清,一要提醒他們多加注意,二要有人保護敘清以免暗箭難防,三要一位擅解毒且隨叫隨到的醫士。
此時,門外傳來婢女的聲音:“小姐,劉管家到了。”
明珠這才回神,道:“先請管家在偏廳等候片刻。”
隨后,她提筆寫了三封書信,一封給爹爹,一封給敘清,還有一封,給九州,書信字句斟酌,每封復寫三份。
窗外灰蒙蒙的天,隨著細雨停歇,慢慢亮了起來。微弱的金色光芒打在信封上,“敘清親啟”四字,仿若帶了炙熱溫度。
偏廳,明珠鄭重把信交給管家,神色憂慮,道:“劉伯,我記得運糧隊月初回城,初四啟程,今日正是初四,時候還早,想來他們還未出城,你去把這信交給江大人,拜托他定要親手交到爹爹手上。”
劉伯接過來,仔細收好,笑道:“小姐是擔憂老爺和敘小將軍了吧?放心吧,老爺博學多識,熟讀兵書,敘……”
“劉伯。”明珠不由得打斷絮絮叨叨的老管家,勉強含笑道:“前方糧草緊缺,想必他們一行人出發很快的。”
劉伯“嘿呦”一聲,連忙道:“是是,您放心,老奴這就去!”
眼看劉伯快步出門去,明珠臉上的憂慮卻半分沒有削減,回身又吩咐婢女去找幾個可靠的、有功夫在身上的府衛過來。
這會子,音枝也急急忙忙尋醫士回來了,會解毒的不會解毒的,都有。
幾個醫士提著藥箱,面面相覷。
明珠細細問了話,選出一位最為合適的,又詢問他是否愿意前往戰場,待雙方協商妥當,婢女帶著幾名身強體壯的府衛過來。
明珠把第二份一模一樣的書信交給心腹府衛,命他們即刻收拾行囊,緊隨運糧隊伍護送醫士前往邊關。
安排好這些,已是晌午了。
音枝正欲著人呈午膳上來,然明珠換了一身素色衣裙出來,手里拿著帷帽,看樣子,是要出門。
音枝終于忍不住問道:“小姐,您自早上起來就怪怪的,是不是發生什么事了?”
明珠面色憔悴地笑笑,只是道:“多說無益,聽我的話便是了,午膳不急,先去安排馬車出府。”
音枝皺眉去了。
明珠仰頭看了眼黑沉沉的天空,萬分期望她如今做的這些都是徒勞,都是杞人憂天,可她仍不敢放松,倘若因她的疏忽大意,敘清出半點差錯,她將悔恨一生。
-
這個陰雨天,城西萬勝鏢局冷清得很。大當家的和小弟們在堂前搖骰子,壯漢們的聲音粗獷豪邁,門口的敲門聲都被掩蓋了,只有一個掃地的小童探出腦袋來瞧了瞧。
“大當家的,門口來了一位小娘子!”
“哦?”大當家的瞇著眼,打量門口來人。
素衣清麗,難掩窈窕身姿,儀態端莊,當是貴家小姐,至于那帷帽下朦朧的面容……
“來活了,都散了!”大當家的一把推亂牌局,揚起滿是絡腮胡的笑臉起身迎客:“小娘子有事快進來吩咐罷!”
明珠抿抿唇,尚算鎮定,身后的音枝有些害怕地扯住她袖子跟上。她們身后,還有兩名高壯的府衛跟隨。
幾人進門后,先前那掃地小童殷切看座上茶。
明珠坐下,茶水分毫未沾。
大當家的重哼一聲,灌了一杯茶,道:“小娘子曉得我們這里是做什么的吧?您要殺人放火還是盜物運貨,直說便是,江湖規矩,拿錢辦事。”
“殺人放火倒是不必,”明珠輕咳一聲,定下心神,把三封信及一袋銀子擺上桌,緩緩推到那絡腮胡面前,“我只想托大哥幫我將此物送到前線,要快。”
要快,只因不知夢中噩耗究竟是何時發生的,她怕送得遲了,悔之晚矣,信已分別交由劉伯和府衛送去,還往鏢局跑一趟,也是怕,萬一途中出什么意外,未能送到。
不過大當家的聽了這句“戰地”,臉色微微一變,隨即掂量掂量那一袋銀子,慢悠悠開口:“有道是烽火無情,家書抵萬金啊。”
明珠早有預料,又添一袋銀兩。
只見那大當家露出笑:“要快是吧?好說好說,咱們萬勝鏢局走南闖北,名號響當當,就是靠一個'快'字!尋常行程要五六日功夫,我保你東西兩日到手。”
“好。”明珠道,“事成之后,還有重酬。”
聽這話,大當家的咧嘴笑得更歡了:“成,即刻出發!回信都能給您捎回來!”
談定后,明珠不作停留,很快離去,不過走出門口,又忽的折返回來,問那大當家的:“您走南闖北多年,想必定有什么防身訣竅吧?”
大當家的得意一笑,“那是自然,這拿命換錢的行當,沒點看家本事,早死八百回了。”
明珠重新進門來,另遞給他一袋銀兩,“您可有什么能抵御利箭的東西?好比說,箭射過來,能暫護皮肉不受損傷。”
“嘖。”大當家的一副這小娘子不簡單的神色,接過銀兩塞到懷里,壓低聲音道:“你說的這東西,我還真有,放心,隨同書信,一并送去!”
只要銀子到位,他什么事辦不成?
……
明珠回到府時,宇文夫人焦急迎上來,拉住她問:“珠珠,是不是你爹和阿清出什么事了,你瞞著娘?”
明珠解釋道:“沒有的,是我昨夜做了一噩夢,心有不安,遂才去信提醒爹爹多加警惕。”
如此,宇文夫人才放心下來。
明珠看著她娘,想起夢中敘清斷腿后的種種,一時欲言又止,想明白后,卻默然未語。
試探終歸無用,只祈禱,前方一切順利。
即使,最后還是如夢里種種,她也會一直陪著他,永不言棄。
-
兩日后,糧隊和府衛兩行人尚在途中,那萬勝鏢局的大當家親自出馬,竟已至邊關駐扎營地,只是聽聞前方大捷戰報傳回,主將未歸,然東西要緊,不好轉手他人代為送達,大當家的便在營地不遠處搭了個棚子,歇下來等等。
營地里眾人面帶喜氣,有出來挑水的閑聊道:“前方大勝,又逢小侯爺的生辰,雙喜臨門啊!”
“可不,老王殺豬宰羊,弟兄們今晚有口福咯。”
大當家的耳朵尖,被豬羊誘得丟了糙米餅,預備過去瞧瞧,也幸而他心癢癢,去到營地士兵把守處時,正見不遠處幾位意氣風發的青年快馬歸來。
“敘清大人!”大當家一聲高喊,連小兵通報也省了。
敘清勒住韁繩看去,見是一面生的絡腮胡大漢,略遲疑片刻,下馬過去,問:“你是?”
“我是誰不要緊,要緊的是你家小娘子有東西給你,急得很!”邊說著,大當家的把背后的大包袱給敘清,又從懷里掏出完好的書信交過去。
敘清捧著東西,一頭霧水,他家……小娘子?
他下意識想到明珠,可明珠要送信或是衣物,素來是托運糧的江大人,怎會同這樣粗莽壯漢有關聯?
如是一想,敘清再看這絡腮胡大漢的目光,帶上些懷疑。
大當家的低聲嘟囔道:“那小娘子果真料事如神,特給我這個作為信物,還道……”
道什么來著?大當家的讀書少,拿出那枚小小書簽,一時頓住了,然他拿錢辦事,必不能出錯壞了萬勝鏢局的聲譽,琢磨半響,終于拍拍腦袋,道:“君子凜凜,淑女窕窕,可遇不可求也!”
這是她們一起看過的詩書,那書簽上的圖案,也是敘清親手繪的。
心中疑慮打消,敘清把東西收好,淡淡一笑:“多謝,大哥一路奔波,還請進帳喝杯茶。”
“好啊!”大當家的惦記討碗肉湯喝,也好送回信,二話不說就跟著進去了。
這位大當家的,辦事極為負責,帳內敘清展信細閱,他就把自個兒那些防身的奇怪寶貝通通拿出來,預備好好給這位小爺介紹如何使。
敘清看完信,神色有些復雜,沉默許久未說話。
“怎的,你家小娘子千里來信說甚了,你哭喪個臉。”大當家的拿東西過來,在敘清身上比劃,又道:“你家小娘子特特囑咐要防冷箭,尤為是腿腳,我這寶貝穿上,不說刀槍不入,至少可防御七八分。”
敘清看了看他手里的東西。
外觀形似盔甲,由諸多鱗片式樣的韌甲編制而成,不過觸手是偏軟的質地,纏繞包裹在小腿上,外邊還可套足靴。
敘清為難道了句:“她不是……不是我的娘子,大哥莫要誤會,也千萬不要在她面前胡言。”
“嗬,你們這樣扭扭捏捏的老子見多了。”大當家的絲毫不以為意,“想來你那小娘子是怕你出個好歹,刀劍無眼,你且多注意罷,這些玩意用得上便用,哦對了,趕快寫個回信,我好拿回去問小娘子要銀錢。”
“銀錢我給你便是。”敘清叫九州進來,把那封指名九州親啟的信也遞給九州,另一封給先生的,也順道送去。
大當家的一心看錢,管他誰給,給了就揣兜里。
敘清坐下寫回信,只聽那絡腮胡大漢又啰嗦:“軍爺,我看你前途無量,又有癡心小娘子在遠方等候,想必是福澤深厚,若再賞碗大肉湯,我喝完好啟程……”
敘清抬眸看他一眼,示意屬下去端來。
至于手中回信,他已打算交給往返傳遞戰報的小兵代為轉達。
明珠太單純,實在不宜多和這樣的粗魯漢子交涉。
大當家的在營帳內吃飽喝足便老實回了營地外的小棚子過夜。
天已暮,營地里酒肉飄香。
時越久不見敘清出來,不由得到營帳喊人。
敘清心中盡是心上人所囑咐,嚴肅回道:“阿越,喝酒誤事,莫要貪杯。”
“無趣!”時越走了,不想到了火堆旁,先生也拿走他的酒杯,道:“喝酒誤事,不得貪杯。”
不遠處,已受先生教誨的江恕,正喝著清茶。
時越耷拉著臉:“得得,不喝了,我吃肉喝湯還不成?”
屬下擁上來,又是一片歡鬧。
敘清輕嘆一聲,回了帳內。
下午時那絡腮胡給他穿上的護甲還牢牢纏著腿上,緊梆梆的。
將要入睡,敘清欲解開,可耳邊回響起那句“你家小娘子”,眉目舒展,心中泛甜,遂停了動作,又拿信出來,反復閱之。
明珠說,她做了噩夢,去找神算子卜卦,卦象顯示他有大難。
明珠日日夜夜都在思念他,寢食難安。
她恨不得能親自過來。
她怕他收不到信,復寫三份,分別遞送。
……
這樣的話,落在敘清心上,像是春花爛漫,湖水蕩漾,字句莫不似……特殊的情話。
真希望這場戰爭早些結束啊。
他也想念珠珠,想她像上回那樣,歡喜撲到他懷里。
可這所有的前提,是他平安、活著、健全地回去。
倏的,“嗖”一聲箭矢劃破營帳的聲響。
敘清猛地收信放到胸口,回身向聲響來源處看去,竟是一只點火利箭從外穿透進來,營帳已起了火!
同一時間,一直守在帳外的九州跑進來:“大人!”
外頭已響起尖銳急促的號角,那是敵人偷襲的信號。
果真如明珠信中所言!
敘清握劍疾步而出,火把照亮的夜晚,全軍出擊,廝殺混戰,暗箭如雨下,呼聲似雷鳴。
“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