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骨是一個內心強大的人偶。
被向月突然踹到地上的時候, 他眼里的眼淚是真的,但他從不會將真實的情緒暴露太久,因為阿骨清楚, 沒有人會因為他的眼淚而心疼他。
在向月將腳從他胸口處收回去后,阿骨就開始撒潑打滾地耍賴, 捂著自己的胸口,摟住向月的腿開始讓他道歉, 求著他放自己出去。
“阿骨就去聽一下下,馬上就回來了, 就一下下。”
阿骨嬉皮笑臉地道, 仿佛之前眼眶帶淚的模樣都是裝的,讓人看了手都癢癢。
向月身后的羽翼顫了顫,轉瞬化成點點碎光消失在黑暗中,他靜靜看著阿骨, 似乎是在探究他真實的情緒, 不過阿骨怎么樣,和他并沒有什么關系。
“不許去。”
向月頓了頓道:“爸爸在和干爹談事。”
阿骨嘴角的笑容小了許多,眼神也有些不悅:“向月再這樣的話,阿骨要不喜歡你了。”
阿骨之前很喜歡向月,因為向月是第一個夸獎過他的人偶,但現在,他有些生氣了。
向月看了他一眼, 沒有說話, 阿骨喜不喜歡他, 對向月來說并不重要。
說到底, 如果不是因為他現在和自己一樣稱呼戚朝爸爸, 向月絕對不止將他從陽臺上攔下這么簡單。
氣氛開始凝滯了起來。
與之相反, 花園里的氣氛倒很融洽,戚朝和沈瑜希兩人很少單獨相處,自從家里的人偶多了之后,只有等人偶們都睡了,兩個人才會有單獨相處的時間。
微風拂過帶走了飲酒后的躁意,戚朝看了眼夜空中的紅月,隨后瞥了眼一旁的沈瑜希,伸手牽住了他的左手。
沈瑜希低頭掃了一眼他們相牽的手,嘴角的笑容還未勾起,便聽到戚朝道:“明天還要出去忙嗎?”
“嗯,人偶的草稿還沒有畫完。”
沈瑜希偏頭看向戚朝,今晚紅月過后,母樹那邊會有變動,如果順利的話,很快就會給協會和研究所一個驚喜。
“是嗎?”戚朝沒有意外,他喝了口酒,想了想,松開了沈瑜希的手,走到之前阿骨給他指過的亮晶晶的白花面前,蹲了下來,手指碰了碰盛開的花瓣:“沈哥喜歡這種花?”
沈瑜希瞥了一眼,便猜到這種事肯定是多嘴的阿骨說的,他輕輕地嗯了一聲,手中溫熱的酒依舊暖著他的指尖。
“水晶羽,很漂亮,對嗎?”沈瑜希放下酒杯,緩步走到戚朝的旁邊,同樣蹲了下來,頰邊的金發隨著他的垂落下來,桃花眸帶著柔軟的笑意,“水晶羽的花瓣掉落后,果實會呈毛絮狀,飛一吹,毛絮就會發著光消散。”
如果戚朝查閱光腦就能發現,這種花在帝國的記載中稀少到幾近滅絕,而沈瑜希的花園卻有一大片,甚至有時會奢侈地剪下花朵放進地下室。
沈瑜希將額頭抵在胳膊上,歪著頭看向戚朝,因為飲過酒的緣故,他蒼白的嘴唇紅潤了許多,此時的他柔軟的像是一只被哄開心的家貓,半點看不出在試煉場內冷漠的模樣。
戚朝看著這一幕,伸手揉了揉他的金發,沈瑜希眼睛微瞇,并沒有拒絕,戚朝笑著,將手從頭發上移開,順著輪廓,撫摸他的臉頰,他聲音低沉地道:“什么時候開始失眠的?”
原本還沉浸在戚朝的親昵中的沈瑜希聞言,眼神一凝,但表面上卻像是很疑惑似的道:“我沒有失眠,為什么這么說?”
“真沒有?”
戚朝反問。
這時候的沈瑜希本該自然地笑著點頭,將這個話題岔過去,但看著戚朝的表情,沈瑜希又忍不住懷疑,對方在問出這話的時候其實已經有了答案。
阿骨說的?
沈瑜希睫毛微顫,阿骨應該知道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可好端端的,戚朝為什么會問自己這個問題 ?
想到這里,沈瑜希抿了抿唇,神色似乎有些黯淡,他無奈地輕聲道:“假的,忘了什么時候開始失眠的。”
他不愿意將這件事告訴戚朝,失眠與他那些難以啟齒的過往密不可分,將自己一直在失眠的事情告訴戚朝,沈瑜希就有種對方很快會徹底知道自己過去的緊張感。
可如果戚朝已經確定他失眠,自己再否認,一定會讓戚朝發現不對,沈瑜希攥緊了指尖,手心中不知什么時候出現了一層冷汗。
戚朝并不清楚沈瑜希在這一瞬間想了這么多,他聽到沈哥失眠后,下意識的想要詢問原因,可看到他狀似平靜的模樣和身側緊握的手后,瞬間明白了什么。
沈哥是一個情緒內斂的人,很少會有這樣的反應,戚朝頓了一下,拇指撫摸過他的眼尾道:“你現在困嗎?”
沈瑜希藍眸微微圓睜,片刻后,他睫毛微垂,猜出了戚朝的用意。
他真是個很溫柔的人。
戚朝應該很想知道自己失眠的原因,沈瑜希想,或許是因為心疼自己,又或許是看出了什么,戚朝沒有問下去,而是轉而問了這種問題。
“困。”
沈瑜希的聲音有些低,纖長的睫毛遮住帶著幾分自嘲的眼眸,再次抬眼的時候,他對上戚朝那雙深褐色的眸子,語氣仿佛是在撒嬌,“戚朝,我很困。”
他將胳膊圈住戚朝的脖子,腦袋在他的脖頸下蹭了蹭,“我很困。”
沈瑜希一連說了三回。
兩人貼的很近,沈瑜希能感覺到戚朝將手放在自己的腦后,對方起伏的胸腔和呼出的熱氣也讓沈瑜希身體有些發燙。
“這么困嗎?”
戚朝低沉的聲音帶著心疼。
其實不困。
只是沈瑜希突然就想通了。
他很在乎自己的過去。
如今的他擁有很多東西,也被很多人懼怕,早已經不是當初那個只能躲在地下室瑟瑟發抖的男孩,但事實上,他一直沒有走出那段黑暗的時光。
如果真正放下那段經歷,他大可以隨意利用那段經歷,來讓戚朝更心疼自己,讓他更加在乎自己。
他在戚朝面前偽裝成脆弱的模樣,是因為沈瑜希清楚那都是假的,就算對方以此來攻擊他,他也不會受到什么傷害。
可真正的傷疤,沈瑜希不會讓任何人看到。
“不喝酒了,你困了我們就去睡覺。”
戚朝依舊撫摸著沈瑜希的腦袋,右手下移微微用力將對方抱了起來。
懷里的人仍然將腦袋埋在自己的肩膀,戚朝沒再說話,腳下卻很穩當。
甚至還有些走神地想,沈哥真輕,比家里一米六左右的人偶都要輕上許多,自己一只胳膊就能將對方抬起來,很難想象他身高有一米八。
“我失眠的時候喜歡去地下室。”
耳邊傳來這句話,戚朝一頓,隱約能察覺到脖頸處環著自己的雙臂用力了一些,似乎是在緊張。
沈瑜希一直將額頭抵在戚朝的肩頭,沒有抬起來,“小時候那群人殺死老師的時候,我就在
殺死老師?
戚朝一頓,有些毛骨悚然,他仿佛能想象到一個小男孩躲在地下室目睹著老師被人殺死,渾身顫抖的模樣。
“他們是誰。”
樓梯處很安靜,只能聽到戚朝略微沉重的腳步聲,就在他以為沈哥不想回答的時候,便聽到微涼的聲音在自己耳邊想了起來。
“是甘汾區貧民窟的人,他們缺少很多東西,錢、食物、水源。”
“他們為了活下來,肆意地搶奪一切東西。”
“我睡不著,戚朝。”沈瑜希道,“我看著他們將我老師的尸體吃進腹中,他們笑得很開心,似乎很美味。”
戚朝走不動了。
這是什么喪心病狂的行為。
戚朝突然就明白了為什么沈哥睡不著了,看著自己唯一的長輩喪命在那群那群沒有底線的食人魔口中,誰還能睡著?
他知道藍星的甘汾區很窮苦,但從未想過他們會做出這種事情。
戚朝嗓子有些干澀,沈哥在說完那番話后就沉默了,他將人抱到了二樓走廊,隱約能聽到阿骨房間內傳來細碎的聲音,阿骨那孩子不知道為什么還沒睡覺。
但戚朝此時沒有一點好奇心,現在他的全副心神都集中在懷里這個金發男人的身上。
在進了沈瑜希的房間后,戚朝想將他放到床上,卻發覺沈哥并沒有下來的意思,戚朝干脆順勢坐到了床上,像是哄小孩一樣,拍著沈瑜希的脊背,右手捋著他的頭發。
這一個過程持續了很久。
久到沈瑜希從那個黑暗的回憶中脫離了出來,感受著背后溫熱的掌心,沈瑜希將頭緩緩地從戚朝的肩頸處抬了起來,脊背挺直,低頭看向戚朝。
半晌后,將唇印了上去。
一開始兩人的親吻很溫情,戚朝小心翼翼的,動作很慢,到后來,不知道誰先開的頭,兩人吻的激烈了一些。
黑暗將人的感官無限放大。
戚朝渾身有些燥熱,呼吸滾燙,手順著沈瑜希的襯衫滑過他柔韌的腰肢,正要往下的時候,他發熱的頭腦想起了什么,艱難地止住了自己不堪的想法。
“沈哥,你困了,先睡吧。”
戚朝的額頭與沈瑜希的額頭相抵,呼吸同樣灼熱,右手緊緊相牽。
沈哥說過自己很困,這種事情什么時候做都好,還是睡覺更重要一些。
“我不想睡,可以繼續嗎?”
黑暗中這句話和戚朝的心跳一樣,格外的清晰,耳邊傳來滾燙的氣息。
戚朝背后已經被汗水浸濕了,他清楚,這時候自己應該義正言辭的拒絕,可當對方微涼的指尖輕輕劃過自己的后頸,用讓人心尖微顫的聲音在自己耳邊低喃時,戚朝腦中關于理智的那根弦,突然就斷了。
黑暗中,兩人十指相扣,一直沒有松開。
戚朝心疼沈哥小時候目睹老師死亡的遭遇,他不知道沈瑜希是幾歲遇到這種事情的,但是想也知道,不論幾歲,能讓他長時間的失眠就說明,這段記憶給沈哥帶來了很大的心理陰影。
“我很喜歡。”
戚朝聽到沈瑜希這么說。
他將對方被汗水浸濕的頭發拂到旁邊,輕輕吻過沈瑜希的眼尾,笑了笑,可到最后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也許是覺得沈哥很開心,所以才跟著笑的。
這是他們的第一次。
夜色漸深,沈瑜希已經睡了,看著他白皙的皮膚上紅色的痕跡,戚朝有些耳熱,替對方做了簡單的清理后,便將他抱回了自己的房間。
沈哥的房間,嗯,已經不太方便睡覺了。
戚朝洗了一個戰斗澡,剛準備躺回床上睡覺,就注意到自己在進來的時候忘記關門,他轉身走到門前,正要關上房門,無意中又聽到阿骨房間內細碎的聲音。
這都快第二天了,阿骨怎么還沒睡?
戚朝回頭看了眼熟睡的沈哥,小心翼翼地關上房間門,走到阿骨的門前,輕輕敲了敲。
沒動靜。
戚朝想了想,又敲了敲道:“阿骨,你在做什么?”
擔心沈哥被吵醒, 戚朝這句話聲音壓的有些低,不過,他其實清楚房間隔音很好,如果不是很大的動靜,聲音根本不會傳到隔壁房間,這也是他覺得阿骨一定沒有睡覺的原因。
幾秒鐘后,房門開了。
戚朝看著房間里的阿骨和向月,立刻明白了為什么大半夜阿骨沒有睡覺。
“你們兩個關系好也不能大晚上聚在一起不睡覺,聽到沒有?”戚朝挨個拍了拍他們的腦袋:“小孩子就該按時睡覺,不然明天能量運轉不過來,對身體不好。”
戚朝也是從跟好友熬夜通宵玩游戲這個階段過來的,對此并不奇怪,只是他有些好奇,兩個人偶關系什么時候這么好的。
關系好?
這是阿骨第一次和另一個人偶得到這種評價。
聽到這句話,向月原本見到父親后搖晃的尾巴垂了下來,他們關系不好的,他只是在阻止這個人偶偷聽墻角。
阿骨原本還在稀奇他和向月的關系,察覺到向月的反應,碧綠的眼睛里笑意逐漸的收斂。
向月不僅把阿骨踹的很疼,還嫌棄阿骨,就算他曾經夸過自己,阿骨也不要喜歡他了。
戚朝不知道自己一句話怎么讓兩個人偶露出這副表情的,他想了想,伸手揉了一把兩個人偶的腦袋。
“你們不要熬太晚,阿骨和向月明天早上接著幫爸爸擇菜可以嗎?”戚朝頓了一下,笑著道:“阿骨和向月最守信了,所以七點可以按時起床嗎?”
向月立刻點頭,紅眸透著笑意,身后的尾巴也搖得歡快了些:“可以的爸爸 。”
“行,都去睡覺吧。”
戚朝對著兩人笑了笑。
阿骨點點頭,他看著向月離開自己的房間,像是想到了什么,偏頭看向戚朝,阿骨道:“爸爸,阿骨胸口疼。”
“疼?”
胸口是存放母石的位置,這位置很重要,戚朝一頓,眉頭皺著道:“什么時候開始疼的,有沒有撞到什么東西,是突然疼的嗎?”
從焦急的語氣中,就能聽出來他對阿骨的關心。
向月轉頭看向阿骨,似乎是在擔心他跟父親多說,不過,此時的阿骨并沒有在意向月的反應,他看著戚朝,碧綠的眼睛彎了彎。
這個笑沒有任何調侃之意,只是一個很單純的笑,像是一個得到了糖果的孩子。
“阿骨騙爸爸的。”阿骨誠懇地道:“爸爸對不起。”
說這話的時候,他還在笑,戚朝不知道他在笑什么,看他這活潑的模樣也不像是有問題的,干脆敲了敲阿骨的腦袋,讓他回去睡覺。
向月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阿骨,頭頂的犬耳微顫,似乎察覺到了什么。
回到房間后,戚朝看著沈哥依舊熟睡的模樣,微微松了口氣,看樣子,沈哥今天沒有失眠,他躺到床上,察覺到旁邊人身體的溫度,戚朝莫名有些緊張,喉嚨也有些癢。
不過因為時間太晚,戚朝沒來得及想太多就睡了過去。
而就在他睡著后沒有多久,一旁的沈瑜希便醒了過來,盯著戚朝熟睡的側臉。
他眼睛微眨,沒有一絲睡意。
沈瑜希既然已經察覺到自己并沒有徹底走出那段過往,就不可能留著這一個弱點在身上。
他要嘗試著走出去,第一步便是將那段難以啟齒的過去告訴戚朝。
沈瑜希低著頭,伸手在戚朝的嘴唇上撫過,其實他還少講了許多東西,比如那群甘汾區的貧民其實是協會特意雇來的。
再比如,他的老師和自己一樣,都不是什么好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