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廣寧走得慢,是三人中最后一個到達茅舍的。卻沒想到,才一靠近,就看到有個鶴發童顏的老人,拄著拐杖呵斥著蘇汝成,
“這又是哪個大戶人家的公子哥?帶這么多人,想干什么?我早說過,不管是誰,在我這里就只是病人,一視同仁!什么家仆、用人,車馬都一律不許帶進我這山谷,擾亂清凈!留一個人替他磨藥,料理雜務就可以了,旁人都回去!若是做不到,就不要來了!”
“可他眼睛失明,正需要人照顧,我只帶幾個人,保準不會打擾到你……”
“我說了不行!帶走,都帶走!”
那老人用力往地上懟著拐杖,懟得砰砰響。蘇汝成臉色難看起來了。
李廣寧走近,問道,
“你就是黃大夫?”
“正是老朽!你又是誰?怎么又來了這么多人?”
看到李廣寧身后的馬車和侍從,黃大夫嗓門更大了,
“我早就說過規矩,你們怎么回事!一波又一波,沒完沒了!都給我滾出去!”
“你這老頭,我敬你三分,你就不知好歹了是不是?”
蘇汝成忍無可忍,張口就要與他剛起來。那老頭眼睛一瞪,眼看要發脾氣了。
李廣寧卻突然向前,
“黃大夫,這位公子是我護送來的。我就是照顧他的人,我的人立刻就撤出去。”
話音未落,李廣寧一個眼色遞過去,侍衛長淮何立刻點了點頭。幾十名侍衛如潮水般退去,停在了茅舍二百尺之外。
接著,李廣寧冷冷瞥視蘇汝成一眼。
“至于那邊那個西蠻人——這不是我的人,是個半路湊熱鬧的。黃大夫,您不必理會他。若是嫌他擾亂清凈,我叫人一通亂棍打出去就是。”
“你!”
蘇汝成臉色通紅,顯然怒了。
“如何?”
李廣寧卻比他神色更厲,
“不識大體!此乃神醫治病救人的一方寶地,自然要入鄉隨俗。你當是你們西蠻蠻荒之地,可以胡搞一氣?”
此話一出,不光是蘇汝成,他身后的西蠻士兵臉上都難看起來。西蠻被大燕叫了幾百年蠻荒之地,一直被冷嘲熱諷。這個詞在西蠻,早就成了禁忌。
一聽這話,西蠻人紛紛掏出弓箭,就要動手!
蘇汝成也惡狠狠瞪了李廣寧一眼。可奇怪的是,他不但沒有帶頭打架,反而轉身向西蠻兵吼了一句,
“干什么?這是大夫的地方!誰準你們擺弄弓箭!都給我收起來!”
少主下令,西蠻人不情不愿,卻沒人敢違令,只好將兵器都收了起來。
一邊的李廣寧眉毛一挑。
——看來,這姓蘇的不傻。知道這地方不能亂來,這次沒有激將成功啊。
——可惜了。借著大夫的手將他徹底趕走的計劃,似乎辦不到了。
對面,蘇汝成向黃大夫拱了拱手。
“我確實是半路過來,不懂你們這里的規矩。剛才多有得罪,這位神醫你不要介意。”
“哼!”
大夫拂袖轉身,根本不搭理他。
“神醫,你當真可以調理好他的病?”
“若不信老朽,自管離開便是!”
“好,我信你!我這就走,你好好給他看病——”
蘇汝成自愿離開,倒出乎李廣寧預料了。不過……也好,省了許多麻煩。
這人與玉章牽扯頗深,還有那些猥瑣不堪的心思。若他在,對李廣寧的“水磨工夫”肯定要百般妨礙!可恨這樣一個人,卻是當年自己不曾第一時間救助玉章,才給了他趁虛而入的機會……想到這里,李廣寧就有一股抽出刀來捅死幾個人的沖動。
只是他最想捅死的到底是蘇汝成,還是當年的自己,就只有天知道了。
李廣寧正想著,卻聽到對面的蘇汝成繼續吼了一句,
“不過,我有個條件——我走可以,那邊那個寧公子,他也要一并離開!”
“……”
李廣寧臉色頓時沉了下去。
“你想命令我?”
“既然是治病救人的地方,有大夫就行了!你留下來做什么?”
“我留下,自然是為了照顧他!”
“笑話!你養尊處優,出個門都要帶十幾名侍衛,我真不信你能照料人?還不如讓我留下……”
“此地是我找到,是我通融好神醫門路,也是我帶玉章來到此處!你半路突然出現,卻要硬插一腳,反客為主不成?我不過是看在玉章面子上,對你容讓三分——你當真以為,我不敢殺了你?”
“真是巧了!我不殺你,不過是怕玉章不高興——我早就看你不爽,想宰了你喂禿鷲了!”
“放肆!”
李廣寧聲音驟然提高,卻愈加嘶啞凌厲。聽得出是動了真火!
“姓蘇的,你卻不要得寸進尺!否則,我自然有法子叫你知道,招惹不該招惹之人,會是個什么下場!”
一邊說,李廣寧手腕一抖,已經將杜玉章從蘇汝成身邊拉到了自己身后。
他話語中威脅意味濃厚,早叫西蠻兵們怒氣勃發。此刻那些大燕人都退到了二百尺后,若蘇汝成下令,他們是真的會上前給李廣寧個教訓的。
蘇汝成卻沒有下這個令。
他雙眼一瞇,若有所思。他嘴角抿成一道直線,回頭看看自己身后那些西蠻兵。片刻,他突然一揮手,
“你們出去等我。”
“可……”
“出去!我與玉章說幾句話。”
“是!”
既然是少主要與杜先生說幾句私房話,西蠻人當然不會賴著偷聽。幾十人呼啦一下騎著馬離開了,蘇汝成卻下了馬,拉住杜玉章雙手便往旁邊去。
李廣寧心中騰地火起,幾乎想一揮手,直接叫侍衛們砍死這動手動腳的西蠻混蛋!
——可杜玉章那里如何交代……
最終,他微抬的手臂還是放下了。只是心中更為窩火,胸膛起伏著,就連喉嚨都更疼了些。
“逸之,你過來。我有要緊話對你說。”
蘇汝成一邊說,一邊看了李廣寧一眼。“要緊”兩個字,他特意加了重音。
……
“阿齊勒,你聽我說——那人有問題!”
將杜玉章帶到一邊,蘇汝成壓低了聲音。
“誰?你是說——寧公子?”
“不是他,還會有誰!這人身份可疑,用心叵測,阿齊勒,你不得不防!”
杜玉章搖了搖頭,
“我原本也覺得他太過熱情,有些奇怪。可我與他相遇那日,是我自己臨時決定去了集市,連圖雅事先都不可能得知。病發昏倒,遇到徐家軍……這一系列事情巧合太多,根本沒辦法事先布局。而且,我與他是共過生死的人了。你說,他有什么險惡居心,會連命都不要?”
“那你說,他與你才認識幾日,干嘛對你這樣在意?萍水相逢數日,就肯與你共生死?你這樣一說,我更覺得不妥!”
“蘇少主,你不知道。他心中曾有一個故人,卻是因為那故人,對我有了幾分移情——這樣想來,一切就都有解釋了。”
“故人?什么故人?姓甚名誰,家在何處?喜歡那個故人,干嘛不去找他,反而纏著你?”
蘇汝成卻是一百個不信,
“這么拙劣的借口你也信?”
“為何不信?蘇少主,你不知這世上,當真會有此生再不愿相見,卻此生也再難忘卻的人。”
“阿齊勒……”
蘇汝成一頓,心頭黯然。他怎會不知道,杜玉章說方才那些話時,心里頭想起了誰?
——大燕的皇帝,李廣寧……
——那狗皇帝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將他的阿齊勒傷到那個地步,竟然還能叫他念念不忘,到如今還黯然神傷!
蘇汝成恨得牙根癢癢。他也是一代梟雄,馳騁草原,連最兇猛的雪狼王都能斬殺刀下!卻偏偏對眼前這人,三年了,還是毫無頭緒,根本沒法破開他的心防!
——如有機會,他一定要會會那個李廣寧!他卻不信了,他蘇汝成到底哪里不如他?
不過現在不是糾結這件事的時候。蘇汝成看了李廣寧一眼,發覺那人也在冷冷注視著這邊。身后那些護院,更是零散站開,卻隱約成陣型。
就是這一點,叫他隱約察覺不妥。
“阿齊勒,我是西蠻少主,玩慣了兵刀弓箭。我出門帶上幾十個人,那很正常。可這個什么寧公子,自稱是個富商,為何出門也要帶這么多人?而且各個都是高手,這就很不正常!”
“從大燕京城到平谷關,路途遙遠。商隊雇傭些保鏢也常見。”
“這才是最不正常的地方!如果他是走習慣這條商路的人,必定家底深厚,肯定與我西蠻王族有些來往。但我從沒聽說過姓寧的大商族!若只是普通買賣,誰會在家里豢養這么多兵士?這些人絕不僅僅是普通的護院,否則不會這樣警醒;也不是雇傭來的,否則不會對姓寧的這樣馬首是瞻。看起來……姓寧的也早就慣于前呼后擁。我看他不像是什么商人。我擔心他是大燕京城的探子,接近你是別有用心……等我找機會將他抓起來審問,一定能問出他的陰謀!”
“你別亂來!”
杜玉章嚇了一跳,忙道,
“我已經試探過他了,應該與那個人無關。”
這話說出來,蘇汝成一愣。
“你試探了他?那你方才,為何不告訴我?”
“我……”
杜玉章一時語塞。
他該怎么說?
難道告訴蘇汝成,那一日,他一睜開眼就發現自己被寧公子緊緊摟在懷中?就算穿著褻衣,可那是整整一夜,又在自己的床上……而夢里,他不但沒有半分不適,還將寧公子與自己夢境中最不能忘的人混為一談!
甚至,連自己心底最痛的往事,都吐露給了寧公子聽……說是陌生人,他對寧公子哪有半點隔閡?倒像是潛意識里,十分親近……親近到了把持不好距離,甚至被親昵對待時,都常常忘記及時推開的地步……
想到這里,杜玉章心中一驚。
除了對寧公子沒有那份刻骨的恨與怕……他這份復雜的感覺……豈不真的與對“那個人”十分相像?
——不對,整件事都不對!
——他是何時對寧公子有了這樣的親近?細細想來,他杜玉章根本不是隨便就能與人親密起來的性子。可與這位寧公子,行走時任由他攙扶……被抱著上下臺階……甚至再難走些的地方,寧公子順手摟著他腰肢幫他過去,他都沒有什么異樣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