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難料?”
李廣寧登時目露狠意,
“說了這么多,難道你在耍我?我將他送來,卻不是叫你拿他性命賭博的!”
“你自家作孽,到這里沖我吼什么?他的病癥,是我糟蹋下的么?”
黃大夫冷睨他一眼,語氣頗為嗆人。
“若是這樣心疼他,早些年怎么不幫他調(diào)養(yǎng)身體?他這樣年紀(jì),卻得了這樣的病——這可不是一般地糟蹋煎熬,能做到的!這份活罪,當(dāng)真沒幾人受得住——那時候干什么去了?當(dāng)年不替他著想,現(xiàn)如今呼天搶地有什么用?晚了!”
看似平常幾句嘲諷,卻句句都扎在李廣寧心底最痛處。卻好像千斤巖石砸在李廣寧頭頂,叫他身子晃了幾晃,臉色發(fā)白,腦子發(fā)暈。
“你要是想給他治,就聽我說完!若不想治,趁早滾出去,別在這里大呼小叫,擾人清靜!”
李廣寧被他一句話懟了回去。沉默片刻,拱手道歉道,
“黃大夫你說就是。”
“這藥每七天服用一次,連服三次,能將病根牽引到身子表面。第一次勾出骨皮傷,第二次勾出肺腑病,第三次從筋脈深處勾連病根——要知道,許多病深入肺腑經(jīng)絡(luò),很難根除。當(dāng)真能將病根牽引出來,想醫(yī)治就容易多了。”
李廣寧微微揚(yáng)眉——他雖然不是大夫,但也算是博覽群書,卻從沒聽說過這種說法。
黃大夫看到他神情,也是搖頭。
“我知道你如何想。給我藥的是一對兄弟,那個弟弟就是配藥的人。那時候我也問他——這聽著就邪異,我卻不敢妄用。這到底是什么樣的藥?我現(xiàn)在還記得他望著我笑,對我說,‘你莫要問我,我可說不出來。藥呢是一定治病的,可能不能熬到藥到病除,那就看個人造化。受得住就受著,受不住就是該死的命。這有什么好問?死就死了,又不用你死,你在意什么?’”
“看個人造化?什么意思?”
“那時候我也不懂。后來遇到幾個重癥垂危的,試用過這東西。眾人反應(yīng)不一,但我發(fā)現(xiàn)那用了配藥人一個“熬”字,真的再準(zhǔn)確不過!像是幾十年的病都從頭受了一遍,老朽甚至都能看出這些病是如何作下的——也不知那兄弟兩個是什么神仙手筆,這樣的藥都配的出來!他說這東西勾連病根,我也真的信了。確實熬到最后的病人,病癥都浮在表皮上,有的看上去都很嚇人,但也正因為病癥外顯,反而藥到病除。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熬不過去的,就真的是死在途中了。”
黃大夫聲音十分沉重,
“還有整整慘嚎了幾日,卻在最后關(guān)頭沒能挺過去。讓我覺得……還不如順其自然,起碼不用遭這份罪……”
李廣寧看了他一眼。
——事后知道了結(jié)果,自然追悔莫及。但在知道結(jié)果之前,誰又能夠真的放棄一線生機(jī),甘愿等死?
——萬事萬物都是如此。就如同他自己,難道知道杜玉章很可能不愿意原諒他,就真的會甘心,最開始就不去試一試么?
“你所謂的配藥人,是誰?能將他找出來么?我想與他談一談。”
“談,怎么談?你想像威脅老朽一樣,去威脅那兄弟兩個嗎?”
黃大夫瞥他一眼,語帶譏諷。李廣寧面色一冷,卻是真的被說中了想法。
“實話對你說,這對兄弟也頗為蹊蹺。這也是雖然藥效神奇,我卻很少給病人用這藥物的原因。大半是到了杜公子這般境地,藥石罔顧,沒有別的法子想了,我才會將這東西拿出來。”
黃大夫深吸了口氣,
“幾年前,我初到平谷關(guān)行醫(yī),第一次遇到這兩兄弟,也在行醫(yī)。其中那個弟弟年紀(jì)輕輕,男生女相,說話陰柔,可他的藥方卻極為有效,引起了我的注意。
我與他們幾次接觸下來,覺得那兄弟兩個城府頗深,雖然治病救人,卻好像對人命并不在乎。我起了疑心,本不想與他們再多來往了。
可那一對兄弟卻不知為何注意到了我。有一次,他們突然要遠(yuǎn)行,臨行前夜找到我……我才知道,他們竟然手眼通天,竟然查到了我過去的一段不堪經(jīng)歷……這件事卻不提也罷。但就憑借這個,他們強(qiáng)迫我收下了這瓶藥。”
據(jù)說是那個弟弟親手配置。給我時,只說這東西以后我用的上——他們說,知道我一生救人為己任,只怕遇到無藥可救的病人,心中會十分痛苦。下次遇到這種病患,就可以用這種藥。”
“照你這么說,那對兄弟反而是為了救人了?用查證旁人私隱的方式,逼迫人治病救人?”
李廣寧眉頭蹙起,
“恐怕其中別有蹊蹺。聽你的描述,那一對兄弟卻不像這樣好心的人。”
“果然權(quán)勢人家出身,見識確實不同。”
黃大夫搖頭苦笑道,
“寧公子,我手中這藥瓶已經(jīng)空過幾次。那兄弟二人每次經(jīng)過平谷關(guān)都會來拜訪我,給我換上一瓶新的。這藥雖然兇險,但某種意義上也算是救命靈丹。他們卻不收錢,只是要我將每個服用過著藥物的人的癥狀細(xì)細(xì)記錄,作為交換。——我疑心,這東西沒有完全研制成功,現(xiàn)在的病人,都算是試藥的藥人。”
“……原來如此。”
黃大夫還想細(xì)說,李廣寧已經(jīng)站起身來。他輕聲道,
“若是沒有其他辦法,我不會讓他去做這個藥人的。可若是你還有其他辦法,你也不會提出用這東西,是么?”
“老朽一生救人,自然希望病人不受苦楚,不冒風(fēng)險。雖然看不慣你的做派,卻絕不會因此就不盡心對待病人。”
“那你能不能告訴我……若真的用了這個藥,他會怎樣?”
“說句實話,杜公子的病情,其實也出乎我的意料了。”
黃大夫微微嘆氣。
“服藥癥狀與病情有關(guān)。以那位杜公子的身子……我很懷疑,他能不能挺過來。也是奇怪,他一個書生,去哪里受這么多傷,累積這樣復(fù)雜的病癥?若他是斥候,是武將,曾經(jīng)出生入死受過毒打刑訊,卻也罷了……”
“……”
李廣寧沉默著,向外走去。
他推開門。屋內(nèi)燭光照在他身上,勾勒出一道昏暗的背影。他回過頭,黃大夫看不到他的神情,卻能聽到他喑啞的聲音傳來,
“黃大夫,你說……他現(xiàn)在的病情,與他當(dāng)年遭遇有關(guān)。是么?”
“是這樣。”
“若是他吃了這藥,會遭多少罪,卻與他病情有關(guān)。也就是說,也和他當(dāng)年遭遇有關(guān)了。”
“對。”
“那我問你……”
李廣寧猶豫片刻,聲音中帶著痛苦,
“他當(dāng)年……生病耽誤了,加重了病情……他還常常受傷,不得保養(yǎng)……殫精竭慮忙于公務(wù),還……還在**上虧空了身子……”
黃大夫眼睛漸漸睜大。他聽懂了李廣寧的意思。
“寧公子,我原本說他病是因你而起,指的是心內(nèi)憂傷焦慮,情殤難耐,拖累了身子。癡男怨女,大抵容易有這個毛病。”
“……”
“所謂被你糟蹋才得了這個病——我也不過是虛指。可我沒想到,聽你的意思,竟然他身上傷痕病痛,真的都出自你的手筆,拜你所賜了?!”
“我……”
“你們權(quán)貴人家,都這么不將旁人當(dāng)人么?就算你位高權(quán)重,家財萬貫,就算你是人中龍鳳——可旁人,也是爹生媽養(yǎng),血肉之軀!是欠了你多少,要被你這樣作踐?”
“你知道什么!你不過是個大夫……他若是怪我,我沒有話說。可我為何要聽你在這里大放厥詞?”
“我是大夫又怎么樣?從來醫(yī)者父母心,我身為大夫,苦心救助病人,是為了救死扶傷,幫扶困苦,卻不是為了方便你們吊著人家一口氣,變本加厲日復(fù)一日地糟蹋人家!”
黃大夫一根手杖砸在地上,是咣咣作響,
“現(xiàn)如今悔之晚矣,又要在所不惜地為他醫(yī)治——可就算搶回來一條命,那些受過的罪,受過的傷痛,日后身體調(diào)養(yǎng)的苦楚,就能一筆勾銷?他還這么年輕,若這次死不了,日子還長著呢!未來幾十年都帶著這樣一個身子過,你想過是什么滋味?”
李廣寧猛然抬頭,嘴唇微微顫抖著。他是真的,從沒有這樣,替杜玉章考慮過。
“沒想過,是不是?我猜你也沒想過——若是你曾有一次想過,何至于下這樣的狠手,將人逼到這樣的地步?你大概不知,他甚至……”
——萌生了死意!
猛然想起杜玉章曾囑咐不要叫這個人知道,黃大夫才吐了一口氣,咽回去這句話。
他年級長,脾氣暴,又是嫉惡如仇。平生最恨有人仗勢欺人,欺凌弱小。第二恨,就是他身為大夫要治病救人,偏有人草菅人命,不將人當(dāng)人。
偏偏眼前這個寧公子,犯了他兩重忌諱。他這才罵的激烈了,甚至有些失態(tài)。
這時候,他冷靜了些。盯了李廣寧一眼,覺得他怎么看怎么不順眼,直接一揮手,
“你給我出去!那個藥,也不是你說要用就能用的!起碼要有人家杜公子的同意——這是用人家的命來冒險!你毀了人家的身子,還想自己就決斷了人家的命不成?”
被這樣劈頭蓋臉一通罵,卻是李廣寧自出生以來,從沒有過的遭遇。可他身為皇帝,竟然生不出什么火氣。
反而是愣在原地,倒像是被一盆盆冷水,給潑得從夢里醒來似的。
“黃大夫……”
“還不滾?!”
“若是不用藥,他還能活多久?”
“呵,你最好現(xiàn)在就去置辦棺材!最多兩三個月,就等著去給他收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