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小心?”
“嗯啊,不小心?!?br/>
李廣寧偷眼瞅了杜玉章一眼,看見他臉色難看得很。
——生氣了沒有?
——就是要他生氣。
不然冷冰冰的不好哄,反而氣急敗壞時(shí)候才有破綻。若不是為這個(gè),李廣寧也不至于孤身一人進(jìn)這房子里——他早就做好了惹惱杜玉章,甚至被他抽上幾下的準(zhǔn)備。
自己家的人,自己關(guān)起門來都好說。萬一杜玉章欺君犯上暴揍圣上的樣子被手下人看了……那還是有點(diǎn)麻煩的。
可是杜玉章沒有揍他。他甚至沒有罵他一句。
他臉皮也沒有泛紅,露出那種又羞又惱,卻叫人心馳神往的神情來。
他只是站在原地,眼皮子撩起來,淡淡看了李廣寧一眼。
“那下次就小心些?!?br/>
“……”
李廣寧心里突然有點(diǎn)沒底。他覺得杜玉章看起來太冷淡了。跟幾天前那種帶著疏離和賭氣意味的冷淡還不完全一樣?,F(xiàn)在的杜玉章,冷淡得像是一塊冰,好像真的一點(diǎn)都不想理自己。
“玉章,那個(gè)……哎,這是什么?”
那是一個(gè)食盒,今早圖雅擺在桌上的。李廣寧眼角覷著杜玉章,自作主張打開了。里面,一個(gè)精巧鑄的鐵茶壺蒸騰著熱氣,周圍是幾樣小點(diǎn)心。李廣寧自作主張將茶壺提出來,打開看了一眼。
“唔唔,好燙啊。這是西蠻的奶茶?”
李廣寧將手指縮回來,在唇邊吹了吹。
“這種東西你吃得慣么?我記得你對酪飲都一般的。等回了大燕,叫他們煮桂花蜂糖飲給你,我記得你喜歡這個(gè)?!?br/>
杜玉章依然沒說話。李廣寧咳了一聲,不再折騰那一壺滾燙的奶茶了。
他想,不太對勁啊。
之前自己殉情,叫玉章生了好大一場氣??墒亲约憾亲永锿绷四敲瓷钜坏?,其實(shí)他看到了傷疤明顯是有點(diǎn)心疼的——所以那份生氣也就有了裂痕,可以叫他趁虛而入,日日纏磨著,都算是緩和了許多了。
可怎么今日看來,好像原本的裂痕又都給凍上了?
看看我家玉章那張臉冷的。都快趕上那寒潭的冰了。
李廣寧心里忐忑,可臉皮子終歸是厚。他笑了笑,湊近半步,
“嗯,等你跟我回去,我肯定小心。玉章想我了,我便摟著你抱著你;玉章不想我,我就在一邊看著你,自己心里偷偷喜歡你。行么?”
聽著死皮賴臉,可滿滿都是小心翼翼。杜玉章卻沒給什么反應(yīng),好像對李廣寧的情意也視而不見。他只是沉著臉,淡淡一句,
“隨你怎么想?!?br/>
“……”
“但我不會(huì)跟你走。”
“玉章,別再慪氣了。不跟我走,你想去哪?”
“天大地大,哪里不能去?”
“哈,天大地大,可玉章你心中牽掛的只有我大燕,也只有我李廣寧。別處究竟只是客鄉(xiāng)。玉章,你的家終究在大燕,在我身邊。”
“陛下,您太高看自己了。不,您是陛下,您如何高看自己都是應(yīng)該的……那么,或許你是太看低了杜玉章了?!?br/>
“這卻是從何說起?玉章,我從前確實(shí)千般不對,向你道歉百次也應(yīng)該。可現(xiàn)在的我,心中只有敬你愛你,絕不會(huì)看低你的。你心里明明清楚啊,為何要這么說?”
“不會(huì)看低我?”杜玉章冷笑一聲,眼底霜雪更甚,
“陛下的所謂不會(huì)看低,莫非就是將我當(dāng)成傻子一樣耍弄于鼓掌之上么?”
杜玉章聲調(diào)高了些,語氣卻依然是冰冷。李廣寧更加不安,試探道,
“什么意思?玉章,我聽不懂啊。”
“……”
一時(shí)沉默。
——不對勁!太不對勁了!
李廣寧感覺自己背后的汗毛都立起來了。
杜玉章這是怎么了?為什么突然說這話?
“玉章,我哪里錯(cuò)了,你回去再說么。其實(shí)你的顧慮我也知道了——昨天,淮何回去都對我說了。你是怕我做些錯(cuò)事?不會(huì)的?!?br/>
這話不說還好。才吐出口,李廣寧就看到杜玉章抬起眼皮,涼涼看了他一眼。那目光叫他悚然一驚——難道他知道那個(gè)黑袍人就是我?他猜到了薩滿是我找去的?
不,不對啊……都說薩滿法師只聽天神的召喚,就算接下委托也只限西蠻人,絕不可能聽從外族的調(diào)遣。韓淵說過,他也是機(jī)緣巧合才遇到了那個(gè)人……說是師從大薩滿,卻因?yàn)槭裁词露恢鸪鋈?。但依然學(xué)會(huì)了全套的薩滿巫術(shù)——?jiǎng)e說是杜玉章這外族人,就算是另一個(gè)薩滿祭司也不會(huì)看出破綻……
除非,恰好遇到那個(gè)大薩滿,不然杜玉章不可能想得到的!
想到這里,李廣寧心思定了些。他又上前一步。
“玉章,我知道你氣我不惜命,又怕我日后因?yàn)槟阕龀鲂┎焕碇堑氖虑閬?。但你放心,我不?huì)。你就是懸在我心中一盞燈,你肯照著我,我就永遠(yuǎn)不會(huì)走彎路。玉章,你總這樣不理我,我心里很難過。你忍心見我難過么?”
杜玉章眼睫微微顫動(dòng),似乎有些動(dòng)搖??伤麉s又好像想到什么,那一絲動(dòng)搖不見了。
“陛下說話一向是這樣好聽。若是想許諾時(shí),就能將人哄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可是陛下,您是大燕天子,一言九鼎,卻不該隨意騙人?!?br/>
“玉章,我知道你氣我騙你要做個(gè)明君,卻選了隨你而去。這都是我錯(cuò)……”
“陛下,我說的不是這一件?!?br/>
“還有哪一件?沒有了啊?!?br/>
“陛下的意思,是只騙過我這一次?”
李廣寧有點(diǎn)心虛。別的不說,方才他那句“淮何回去告訴我”就是騙人——沒人告訴他。是他自己穿著黑袍,偽裝成儀式的一部分,親耳聽到了杜玉章的情意。
但這種小事……大概用不著算吧?
所以李廣寧心虛了一下,就很肯定地回答道,
“是啊,我除了這一次隨你而去,還有之前瞞著你說自己是寧公子以外,是真的沒有騙過你了?!?br/>
“……”
“或者非要說,從前在東宮時(shí)候我說你寫的詩不如劉大人,其實(shí)是騙你的。我知道那幾首詩你想要送人做新婚賀禮——若是寫得不如旁人,你這樣的性子,萬不肯送出去的??晌也幌M宋?,還有別人能收到你的墨寶,所以才故意說那些詩比起劉大人,終究少了幾分靈動(dòng)。其實(shí)不是,若論詩才靈動(dòng)風(fēng)流,沒人比得上你。那時(shí)候你生氣,將幾張?jiān)姽{丟在我桌案上,說你不要了——倒正和了我的心意。后來我都收了起來,現(xiàn)在還在我書房里百寶匣中放著。”
杜玉章眼眸一動(dòng),里面的寒冰似乎也融化了些。李廣寧進(jìn)房間這么久,他終于肯抬起頭,好好地看他的陛下一眼。
“陛下……”
“玉章?!崩顝V寧伸手牽住杜玉章的手,柔聲道,“騙你的事情不多,所以我都記得。除了這幾次,真的再?zèng)]有其他了?!?br/>
“……”
杜玉章沉默片刻,忽然開口。
“原來是這樣?!?br/>
“就是這樣。”
“那么,陛下之前在山谷中說過,若我病好了,隨便我去哪里——是不是,也不是騙人,也可以隨便我去不加阻攔了?”
“我……”
“怎么?難道陛下要反悔?”
——你我都是死過一次的人,那是上輩子的事情了!上輩子哪能管到這輩子,還談什么反悔不反悔!
李廣寧很想這樣說。但他也知道,他若是敢這樣說,杜玉章一定毫不客氣地將他攆出房間去。
“那時(shí)候我說的是,若你自己不想留在我身邊……你可以隨便去哪里……可是,可是現(xiàn)在你是不想嗎?你是不敢啊!你喜歡我,深愛我,你是怕有隱患才躲著我,這都是我親耳……那個(gè),親耳聽到淮何轉(zhuǎn)述的!所以……你也不會(huì)舍得離開我的啊,是不是?
李廣寧一邊說,一邊向前湊。等他將話說完,鼻尖幾乎要頂?shù)蕉庞裾碌念~頭了。他呼吸也有些急促,定定看著眼前人。才開口,一雙手已經(jīng)搭在杜玉章纖細(xì)腰身上。
“玉章……快跟我回去吧。我好想你,每日間想你想得吃不下,睡不著。你是不是也這樣?你看,你都瘦了。”
“放開我?!?br/>
“不放?!?br/>
“……”
杜玉章知道多說也沒用。他伸手抵在李廣寧身上,一手在胸,一手在腹。就這樣,雖然他無法將李廣寧推開,卻也將他拒在咫尺之外了。
李廣寧低頭看看——胸膛上明顯能感覺到推力,可小腹上那只手,杜玉章卻一點(diǎn)力氣也沒用。李廣寧唇邊帶了笑意。
“玉章怎么不用力?”
“……”
“是知道我傷口在小腹,怕弄疼我么?”
杜玉章眉頭微蹙。李廣寧偏不怕死,還要撩撥,
“玉章,你若舍得我,你就用力些推開。若不然,就還是跟我回去吧。”
這話不說還好。一說出口,李廣寧眼看著杜玉章眉毛從微蹙擰得死緊。他突然背后一涼,才要緩和一句,就覺著下腹一疼。低頭看,杜玉章手掌攤開,掌心抵在了他小腹。
不偏不倚,正是傷口所在。
“陛下這樣自信,杜玉章是卻之不恭。陛下自己不怕疼,我杜玉章——又有什么好心疼?”
“嘶……”
手掌壓在傷處,當(dāng)然會(huì)疼。杜玉章其實(shí)依舊留了力,可這鮮嫩嫩皮開肉綻的傷處,被他這樣一推,也夠一嗆了。
“請陛下讓開。”
“……”
“陛下,是要死纏爛打到底了?”
“……杜玉章,你……你今日為何倔強(qiáng)如此?明明你心中還是舍不得我,那日親口所說,抵賴不得!有情人自該成眷屬,你再怎么說,我也……”
“陛下也什么?”
“也不會(huì)放手!杜玉章,我這樣喜歡你,低聲下氣來求你回去——我之前是騙了你,可我是因?yàn)樘^愛你,才想要隨你而去??!杜玉章,你當(dāng)真不知道我心意?你究竟要怎么樣,才肯罷休!畢竟我是大燕的皇帝,難道你想要我跪下求你,才能消氣嗎?!”
話一出口,李廣寧就后悔了。之前杜玉章顧忌什么,不還是他的身份?他已經(jīng)盡力淡化自己身份對二人感情的影響了,怎么沖動(dòng)之下,就忍不住說出了口呢?
“玉章,你別生氣,我不是那個(gè)意思……”
“陛下,我沒有生氣。陛下愿意將心里話說出來,其實(shí)很好。比為了哄我開心,說些違心的話,或者騙我……要好很多。”
“……”
“陛下既然以誠相待,玉章也該以誠待之。陛下,那我最后再問您一個(gè)問題,若是您還能這樣以誠相待,我……”
他抿了抿唇,鄭重問道,
“陛下,您當(dāng)真除了前面所言,再?zèng)]騙過我?”
“當(dāng)真沒有?!?br/>
“那么,昨日那薩滿祭司出現(xiàn)得如此蹊蹺,也與陛下沒有任何關(guān)系了?”
杜玉章問到這里,眼皮抬起,一雙眸子情緒洶涌。李廣寧心中悚然一驚,突然生出不安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