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群畜生……畜生!”
一片死寂之后,是突然的爆發(fā)。徐大人嘶吼一聲,騰地站起來,就要往外沖。
可他的衣帶被人攥住了。
是張煜。他整個人瘦了一圈,過于寬大的衣袖滑落下去,手臂上也是青青紫紫。手腕那一圈僵腫的勒痕,還能看出鐵鏈的紋理。
“別去。“
“煜兒……“
“徐郎,別去。“
“這群畜生,竟然這樣對你……怎么能不去給你討回個公道……我,我……煜兒,這是誰干的……我要他的命!“
徐大人指甲在掌心掐出青紫,手臂越抖越厲害。他已經(jīng)瀕臨崩潰邊緣——張煜能文能武,寫一筆好字,舞一手好劍。當(dāng)初書院里切磋起來,就連自己也根本不是他的對手!
可如今,他還能拿起筆,還能夠端起劍嗎?
“煜兒,你為了什么,才雌伏在我身下!為了什么,要在我后宅中一呆就是幾年!那群王八蛋背后譏諷你,他們都欺負你……可你是信了我,信我能護你疼你,你才甘愿做我的妻子啊!若我連保護你都做不到!若你被人這樣欺負,我竟然不能給你報仇,我還配做你的男人嗎?!”
“你配不配做我的男人,是我說了算。我也不用你來護,我自己能護著自己。徐郎,我也是個男人,路是我自己選的,你不用這樣子。”
張煜聲音很低,帶著疲憊。
“徐郎,我沒力氣了。手也很疼……徐郎,你疼疼我吧,別讓我再用盡力氣去拉住你了。”
徐大人目光緩緩下移。張煜僅剩的兩根手指牽住他的衣帶,那只手被破布包裹著,依然能看到血洇透布料的痕跡。
他的腦子嗡嗡亂響,一陣陣地發(fā)暈。他終于忍不住跪下來,抱著張煜痛苦地嚎啕出聲。
墻角邊,李廣寧用力攥著杜玉章的手腕。兩人屏住呼吸,一直看著二人。
方才徐大人想要去報仇發(fā)泄,杜玉章也提著一顆心——他實在怕傷重的張煜拉不住徐大人,被他沖動之下,做出什么再難挽回的事。現(xiàn)在,聽到這痛苦的哭嚎,他卻是松了口氣。
“太好了。總算是暫且冷靜下來……不然,還不知該如何收場。是不是,寧哥哥?”
李廣寧那邊沒有回答。他虎口好像一把鐵鉗,將杜玉章手腕都箍得生疼。杜玉章忍不住甩了甩手臂,
“寧哥哥,你放開些……你怎么了?”
“玉章,夠了。我不想再看下去了。”
“為什么?”
“玉章,你也別看了。不過是一場鬧劇,那個姓徐的,他就是個廢物……他為何不能早點想到這些,為何不能多為張煜想一想?他就沒有想過張煜孤木難支,身邊群狼環(huán)伺?他口口聲聲在意張煜,卻將他獨自一個丟在這里……事到如今,再后悔有什么用?”
這話是從齒縫里擠出來的,帶著森森怒氣。杜玉章怔然回頭,看到李廣寧眼睛紅了。
“寧哥哥?”
杜玉章反手摟住李廣寧。李廣寧咬著槽牙,腮邊鼓出一道橫棱。
“你看看他。這樣發(fā)著火,這樣逞著強,以為我自己是天底下最痛苦的人吧?可在我看來——他哪怕痛失所愛,也都是咎由自取!”
“陛下!你為何要這樣去說他?徐大人并無過錯啊!”
“沒有過錯?哈!好個沒有過錯!可現(xiàn)在這些事哪一項不是因他而起,又哪一項是他自己去解決了的?將張煜拖累到這般地步,他還有臉哭?還有臉吼?他是不是要將張煜拖累死了,才能反省自己到底有何過錯?!”
“陛下,您冷靜些!究竟怎么了?您為何氣憤至此?陛下!”
杜玉章驚疑不定。他想不明白為什么李廣寧情緒反應(yīng)這樣大。
“不……我不是氣憤。”
李廣寧赤紅著一雙眼,將杜玉章狠狠勒進懷中。
“我是害怕。”
“……”
“玉章,從前我那樣行事……卻從沒有為你好好想過。但凡后來有一次行差踏錯,你我就不可能像今日這樣在一起了。”
“……”
“就如同今日的他,辜負了今日的張煜……玉章,其實他之前只要再對張煜上心一些,就不會發(fā)生這樣的事。他難道不知道有人會暗中出手,為何偏要給他們這種機會?”
“這,這也不怪他啊。而且雖然張煜受了傷,但好歹他性命還在,日后他們還會有一對兒女,還會有一生的時間,陛下……”
“玉章,你不要自欺欺人了。”
李廣寧卻是苦笑一聲,槽牙咬得作響,
“你從官場上廝混過的,你不會猜不到!那宰相到現(xiàn)在沒有找麻煩——他砸了堤壩啊,這是現(xiàn)成的把柄!宰相卻沒有刁難他,任憑他干翻了徐家,將張煜接回來了!這說明了什么,難道你還不懂嗎?姓徐的,恐怕早就向宰相那邊做了妥協(xié)!”
就在這一刻,天地凝滯。
一陣笑聲從穹頂之上傳來。那聲音不知來處,不辨男女,忽高忽低地盤旋著。李廣寧和杜玉章一起抬頭,卻都找不到笑著的那個人。
那聲音卻越來越大,也越來越尖銳,帶了一股子癲狂與惡意。那惡意如此濃重,似乎成了無數(shù)細小尖刺,深深壓進杜玉章的皮肉里,叫他又難受又惡心,快要抬不起頭了。
“你是什么人?”
李廣寧突然站了起來。
杜玉章忍著惡心,抬眼望去。他看到李廣寧肩膀微聳,頭發(fā)無風(fēng)自動。李廣寧問了一聲,笑聲停頓片刻,卻突然爆發(fā)得更加放肆。就好像聽到什么荒誕無比的笑話一樣。
“朕問你是什么人!膽敢將朕強拖進這里,逼朕看這種東西!”
李廣寧仰頭沖天,怒吼出聲。
“你到底是何方妖孽,什么孤魂爛鬼!朕不管你是什么正位娘娘,偏位娘娘!朕不管你是神還是鬼——朕乃人間天子,大燕的皇帝!朕命令你——給朕滾出來!”
那嘶吼破了音,震蕩了整片幻境,幾乎將人耳朵震破。聲音震蕩不絕,竟然與那笑聲纏繞一處,渾然一體,分不清哪一聲出自誰的口了。
“那笑聲……”
這聲音入了杜玉章的耳朵,讓他悚然而驚。他突然發(fā)現(xiàn),這笑聲就好像是李廣寧自己的聲音,在狹小空間中傳遞回蕩,最后扭曲之后的聲音……這可怕的聯(lián)想叫他激靈靈打了個寒顫。
杜玉章猛然抬頭去看李廣寧——可那人背對著他站立,他根本看不到李廣寧的表情。
“陛下……別喊了!”
杜玉章喊出聲來,可太晚了。
“朕命令你,給朕顯出原形!將這該死的地方給朕毀掉!撕成碎片!朕不想再看,那都是些妄相——讓他們滾開!該死的東西!”
人間天子自有氣運繞身,而這里不過是神鬼之力構(gòu)建出一場夢境。李廣寧這一場大怒,竟然真得攪得這一方小幻境內(nèi)隆隆作響,四周圖景也是扭曲歪斜,竟然像是要被撕裂了!
“陛下,你停下!這里要塌了!”
杜玉章眼看地動山搖,地勢歪扭傾斜,四周景物一起向他們砸過來。他直接撲向李廣寧,用力將他撲倒在地。
雖然幻境里,屬于張煜二人的東西似乎是碰不到他們。但有時候,門窗又實打?qū)嵞軗踝∷麄兡_步。他們與徐張的時間就這樣交錯在一起,誰知道現(xiàn)在塌陷下來的天地,到底是屬于徐張還是他們?
杜玉章不敢冒這個險。他抱著李廣寧在地上翻滾了一圈。此刻天穹龜裂,雷聲震天,杜玉章將李廣寧的頭胸死死抱在懷中,將自己的脊背留給了未知的兇險。
然而什么都沒有發(fā)生。就連方才極為駭人的震耳雷聲,都漸漸聽不到了。
杜玉章慢慢松開手,抬起頭,對上了李廣寧的眼睛。
“玉章,你……”
李廣寧似乎恢復(fù)了些理智。他一個翻身,將杜玉章壓在身下。他兩手按住杜玉章肩膀,聲音卻還有些恍惚,
“你想救我……就算是我惹出的天崩地裂,你卻還想著如何救我……哈……你與那個張煜……而我……我和那個姓徐的,當(dāng)真是沒有任何區(qū)別啊……”
“陛下?”
“我算是明白了。為什么一定要讓我看到這些……那個偏位娘娘,是看不起我吧?還是說,他已然看透了我?”
“陛下,您在說什么啊!”
“玉章,我是不是配不上你?是不是我永遠這樣沖動,明明想要對你好的,想要保護你的,可最終卻一定會毀了你……就像姓徐的毀了張煜,他對不起張煜……我總有一天,也會……也會將你……”
“陛下!不是的!你是怎么了?”
杜玉章一骨碌翻身而起,反而將李廣寧鉗制在懷。
“陛下,這幻境有問題!我們被關(guān)在里面之后,你就不對勁了,越來越不對勁!我們想辦法出去吧,或者將幕后之人逼出來!不能任憑他擺布了——陛下,你方才的決斷是對的啊!若是幕后人本就有惡意,我們確實不該被他捏圓揉扁的!陛下你想將主動權(quán)奪回來更是一點錯都沒有,更談不上毀了我,你為什么要自責(zé)!”
他字字懇切,心急如焚,用力搖晃著李廣寧。但李廣寧抱住自己的頭,卻越抱越緊,最后竟然將頭埋在自己懷中,是一動也不肯動了。
“陛下?陛下!”
杜玉章又喊了好幾聲,李廣寧卻全無反應(yīng)。杜玉章一下子慌了,他舌根發(fā)麻,胸膛里一顆心亂跳亂蹦。
“寧哥哥,你怎么了?寧哥哥!你別嚇唬我!”
“你不必再叫他了。”
卻不想,一只手憑空出現(xiàn)在他肩膀上。一個聲音從杜玉章頭頂上傳來,
“他聽不到的。”
杜玉章猛然抬頭,那只手從指尖往手腕,一點點凝實,生長。片刻功夫,一整條手臂就在杜玉章眼前顯出形狀,之后是肩膀和多半個脖頸。
再之后,憑空而現(xiàn)的,是一張俊美無雙的臉。那張臉含春含笑,一雙桃花眼微微瞇著,回眸處動人心神。
那是杜玉章自己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