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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人獨憔悴三

    女子對鏡貼花黃總是需要一些功夫,石清妍仔仔細細地擦干凈身子,又將紗巾大氅披裹上去。
    楚律瞧見石清妍打扮好了,才開了門,原以為石清妍收拾功夫楚徊已經來了,沒想到門外就何必問、西院猛士、祈年、沉水站著。
    “這么大會子功夫,老四還沒來?”楚律對楚徊速度表示不屑。
    “沒多大會子呀,王爺、王妃才進去不到半個時辰。”沉水接著說道,因楚徊要過來,也是一副憂心忡忡模樣。
    蘊庭猛士咳嗽一聲,心說沉水被石清妍慣壞了,竟會這么多嘴多舌,這得叫楚律記恨上了。
    沉水這話說下去,石清妍、楚律都尷尬了,這二人干柴烈火,還當一夜過去了,沒想到才這么大會子功夫。
    石清妍暗道不是楚律憋急了,就是那去勢藥當真有用。
    楚律瞪了沉水一眼,“走,去大門口等著老四去。”說著,卻向后門走去。
    “哎,王爺,你不走正門?”何必問疑惑了,心里也跟石清妍一般,心想皇帝若來了,就必定會先叫人來盯著,楚律從哪個門走不是走。
    “清妍,記著,我是賣糕,若是我有個萬一,益陽府、賢淑他們就全靠你了。”楚律沉重地叮囑道,便決然地放棄自己王爺身份,以一種近乎猥瑣懦弱背影拱肩縮背地向后門走去。
    石清妍一噎,暗道這算是什么事。
    “知己,看來你想改嫁也不行了。”何必問搖了搖頭,有心開了句玩笑,暗道石清妍當真是情字當頭,那么一個粗糙漢子也虧得她能下得了口,想著,便領著石清妍向廿年春正樓去,待一行人走到正樓里,就見樓下何老太爺、三四位何家老爺以及見過何必提都等樓里。
    “祖父、伯父、父親、叔父們。”何必問喚道。
    石清妍跟著何必問一一喊眾人伯父、叔叔,特特將何必問父親打量了一下,結果,壓根瞧不出養出一個第一才子人跟其他兄弟有啥不同。
    何老太爺應了,隨即笑道:“走,去外頭放煙花迎駕去。”
    “哎。”石清妍見何家人都過來了,就知道何家不甚意那些規矩禮節,這元宵節也不似旁人家留家中度過,隨著何家人走到廿年春樓前,果然瞧見何家下人準備好了上等煙花燃放,周圍人仿佛知道何家人要放煙花,便紛紛樓前站著等著看。
    石清妍一邊想著何家人果然是獨樂樂不如眾樂樂,拿了好煙花到這外頭來放,一邊看向圍觀人群,瞧見楚律袖手縮脖子地站人堆里,暗道楚徊沒叫人看著他?
    嗖得一聲后,就見火樹銀花綻放天穹,因驚嘆,方才還喧嘩熱鬧廿年春樓前忽地安靜了。
    各色煙花不住地燃放,石清妍站何家人后頭,因個子矮小被擋住了,就從人縫里去看楚律,冷不丁地向楚律身邊瞥去,心里一咯噔,只瞧見楚徊裹著一身華麗狐裘面無表情地領著王鏘、樓朝日等人站楚律身邊。
    心里一緊,待煙花稍稍停歇之時,石清妍瞧見楚徊那張陰冷臉,不禁暗罵楚律自投羅網來了京城,忽地瞧見又有人楚徊耳邊說了什么話,然后王鏘、樓朝日等人開道,楚徊就領著人穿過人群,瞬也不瞬地經過楚律面前,向大街那頭去了。
    石清妍一顆心放了下來,卻放得不安穩:“皇帝他這是做什么呢?”竟然會不抓楚律?這是大街上給楚律面子?
    “沒看見王爺吧。”何必問接口道,心道假設楚徊并不是為楚律來,那這會子楚律裹著厚重棉襖,棉襖上又有餿味,楚徊一身昂貴狐裘,眼睛又有毛病,他怎么會認出楚律來?至于王鏘、樓朝日等人,這幾個小心翼翼護著皇帝,誰知道身邊站著那位是抓住了就能讓他們升官發財錦王爺。
    “那皇帝干嘛去?冷著一張臉,大過節也不宮里過?”石清妍心說今年宮里沒設宴,但皇帝也該陪著姜氏、聞氏才對。
    “我瞧著,去方向是接頭拐角處酒樓。”何必提向人堆里掃了一眼,見楚律還沉穩地裝作平民百姓那站著看煙花,暗道這位錦王爺當真不同凡響。
    “那酒樓可是你們何家?”石清妍問。
    何必問點了點頭,隨后說道:“我偷偷去瞧瞧去。”
    何必提伸手攔住何必問:“你去了叫皇帝看見不好解釋,待我繞近路先過去看看。”說完,見何老太爺、何老爺們不攔著,就從廿年春后門走,盤算著穿過其他自家鋪子后門繞進那拐角處酒樓里。
    何老太爺、何老爺見不是沖著這邊來,樂得省事,何老太爺對石清妍笑道:“王妃,走上樓看看我們家不驚去。”
    石清妍心說不驚這名字喊出來果然好聽,又瞅了眼楚律,忙問何必問:“那王爺怎么辦?大過節也沒個東西果腹。”
    “王爺有一扁擔軟糕,餓不著他。”何必問說道,就勸著石清妍去看那誰去。
    石清妍點了點頭,一時愛子心切,戀戀不舍地扭頭看了楚律一眼,便邁出腳步,隨后對何必問說道:“知己,不如發些湯圓給外頭人,也能叫他元宵節吃一碗元宵。”
    何必問噗嗤一聲笑了,說道:“知己當真將你家王爺當做賣糕了?”說完,又想楚律興許為怕露出破綻,身上當真只有賣糕幾錢銀子。想著,又是一笑,隨后便吩咐人去煮了湯圓分出去。
    石清妍安了心,便隨著何必問去樓上了,待到樓上,又見過了何家夫人們,便去了一間安靜廂房,瞧見廂房里何堂**身邊擺著兩個籃子,一個籃子裝著一個小兒,此時這兩個小子任憑外頭炮仗聲此起彼伏,依舊睡得十分香甜。
    石清妍抱了那誰懷中,笑道:“果然配得上堂**給名字,這外頭地動山搖,他也巍然不驚。”
    何堂**笑了笑,說道:“祖父、父親抱著時候,還說要是哪年必問從外頭抱回來一兒子就好了。”
    聽何堂**提起這話,石清妍笑道:“我一直想勸知己成家來著,若是有好人家,叫何家長輩們給定下來,他不敢不娶。”
    “可是他不點頭,怎么定得下來?”何堂**笑道。
    石清妍怕又引出何必問跟他堂**事叫彼此尷尬,于是就將那誰交給沉水,湊到窗子邊去看,瞧見楚律跟一群人端著碗吃著湯圓看何家下人放煙花,便又笑了。
    “哪個是錦王爺?”何堂**笑道。
    石清妍指了一下,何堂**仔細看了看,因太遠,且下頭人模樣都差不多,看不清楚,就笑道:“錦王爺當真與眾不同。”說著,卻又示意石清妍看東邊,指向那匆匆跑來那個,“那個是耿才子吧?來這邊時候聽到有人喊耿才子,我轎子里好奇就瞅了一眼。沒瞧見耿才子,倒是瞧見他那衣裳上d字紋了。”
    石清妍從楚律身上移開眼,看過去,見果然就是耿業慌慌張張地過來了,暗道耿業跑過來,跟皇帝走過去有什么關系?瞧見耿業倉皇失措地跑進了這廿年春,便于何堂**離開了這窗口,又去抱了那誰懷中,暗道這京城就沒個叫人安心時候,才想著,就聽房外一陣喧嚷聲。
    何堂**習慣了萬事由著男人們出頭,此時依舊神態安然。石清妍卻因楚律就這街上,情不自禁地就要去細聽,細細聽去,卻是耿業哆哆嗦嗦地跟何必問說什么東街酒樓里皇帝去了,又提到酸儒、舉子什么。
    沉水、祈年也是許久不見那誰,都圍著那誰看,聽到這話,沉水說道:“這小篾片一天到晚地惹禍,什么時候又跟酸儒扯上干系了?”
    祈年卻說道:“自出了錦衣衛事后,書生舉子們都莫名地信服耿篾片。耿篾片只怕跟他們早混熟了。再者說,出了錦衣衛事后,皇帝就將后宮妃嬪們胭脂銀子、衣裳銀子統統裁去大半,眼下皇帝正想息事寧人叫人別將錦衣衛干事牽扯到他身上,這會子冷著臉過去,這么個陣仗,倒像是又出了什么大亂子了。”
    石清妍莫名地想到一句“秀才造反,十年不成”話來,暗道楚徊莫不是又沉不住氣了,跟幾個酸儒意氣用事?
    門上扣扣地響了兩聲,祈年忙去開門,門外何必問領著耿業站著。
    石清妍怕打攪到屋子里兩個小兒睡覺,忙領著沉水、祈年出來,待出來后,瞧見耿業臉色煞白,便問道:“出了什么事了?皇帝過去可是沖著你們?”
    耿業嚇得不住打嗝,忙掩著嘴,將沖上來酒氣咽下去,說道:“不是沖著我們,是聶老頭他們,也不單是聶老頭,是水公子……”
    “你從頭開始說,你怎么知道我跟知己這邊?”石清妍不耐煩道,心說聶老頭怎么又跟水幾因扯上關系了。
    耿業忙道:“方才大街上侄子瞧見姑姑跟何公子來著,看著你們進來。我跟幾個舉子去東街酒樓吃酒,一時醉了,侄子就開始胡言亂語。”
    “你胡言亂語什么了?”石清妍追問道。
    耿業原本醉得一塌糊涂,此時已經清醒了大半,怯懦地不敢說話,半天才囁嚅道:“侄子一時醉了,聽人吹捧了兩句,就開始大放厥詞,說廢了錦衣衛不算什么,明兒就去廢了皇帝一宮妃嬪。恰那屋子里坐著一個藺妃家表弟,一言不合,我們就跟他家打起來了,后頭、后頭……”
    “后頭呢?”祈年叫人弄了醒酒茶給耿業。
    耿業哭喪著臉,心說自己惹了大禍了,如今想想,那晚上眾人拿著話擠兌楚徊,事后不也沒再提了嘛,當著文武官員面不也十分給楚徊顏面嘛,就他缺心眼這會子想起來大庭廣眾就說出來了,忙道:“后頭我們打不過,就開始胡嗪,將宮里聽來話胡亂說了出來。”
    “那又跟聶老先生有什么系?聶老先生應當是家過節吧?水公子也不像是跟你們一起喝酒人。”石清妍說道。
    耿業忙道:“水公子不是跟我們一起喝酒,他是自斟自飲,我看他形只影單,要拉了他一起,他不肯,我就由著他。聶老頭領著幾個老頭子也來了,侄子客氣地端著酒進去給聶老頭他們敬酒,跟著聶老頭一個老頭子塞了張紙到侄子懷里,叫侄子回去給他改一改,侄子也沒留心,就又出去喝酒去了。等打完了架,正吵得厲害,忽地瞧見皇帝露臉了,侄子就警醒地……”
    “就你這樣還警醒?”沉水不屑道。
    “叫他說。”石清妍催促道。
    耿業咽了口唾沫,接過祈年遞過來醒酒茶,就猛灌了一口,“侄子就警醒地躲桌子下裝醉,聽到藺妃表弟湊過去跟皇帝告狀,侄子也沒出聲。皇帝也沒管藺妃表弟,領著樓朝日、王鏘進了一間廂房,侄子躺地上偷偷瞄了眼,見皇帝進去沒多大會子就拉著臉出來了,還是領著王鏘、樓朝日他們走,只是身后多了一個水公子。藺妃表弟瞧見地上有一張紙,就說從侄子懷里掉下來了,捧給皇帝看了。皇帝問是誰寫,侄子不敢說話,吃酒吃得醉醺醺水公子開口就說這還是他寫。皇帝說叫侄子來告訴姑姑一聲,叫姑姑好自為之,仔細禍從口出,就領著水公子走了。”
    沉水失笑道:“原當你說你警醒,是你自己個設計逃出來,原來還是皇帝放你出來。”
    “……跟老頭一起說話都有誰?那紙上又寫什么?”石清妍問道。
    耿業搖了搖頭,慚愧道:“侄子只顧著喝酒,沒瞧一眼,誰知道打架時候掉出來了。”
    何必問嘆道:“都怪聶老頭他們太高看你,才將那紙拿給你看,莫非紙上寫是什么反詩?”搖頭苦笑道:“看來知己跟陛下是注定不能握手言和了,雖不知道這會子是什么事,但皇帝八成又賴到你身上了。”
    “出頭椽子先爛。”石清妍自嘲道,隨即抱著手臂反反復復地看了耿業幾回,就嘟嚷道:“如今還不知道是什么事,慌什么慌,皇帝又不是派了官兵去抓人,總會給人一個交代。”
    耿業心虛地不住擦著額頭,叫他鬧不明白,就是水幾因什么時候進了聶老頭他們廂房,聶老頭他們怎么沒從廂房里出來……
    “必提兄回來了。”一位西院猛士提醒道。
    果然,沒一會子,就見何必提臉色沉重地過來了,“我過去時就聽到酒樓里耿才子什么話都往外說,”且神情慷慨激昂,“只當皇帝要來抓他,又見人多,就沒理會。誰知道一個腿腳有些不靈便公子先出門,大抵是門外看見了皇帝,到了門外又折回來進了一間廂房,廂房里隨后就有幾個老爺子出來,要向后門去。我瞧著是聶老先生他們,怕后門里有人盯著,就將他們用暗門送走了。怕皇帝搜酒樓后院,就沒回去,等皇帝人走了,就聽說那腿腳不靈便公子被皇帝帶走了。”
    何必問蹙眉道:“這般說來,水公子是去給聶老頭他們捎信,聶老頭他們今晚上不知道酒樓里做什么,但肯定有人給皇帝通風報信了。”
    石清妍點了點頭,“愛抄錦衣衛才被廢了,皇帝怕興師動眾又惹人詬病,于是才親自領著人去抓。那聶老頭到底酒樓里做什么了?”
    “水公子說還是他寫,那想來,廂房里也有什么字紙叫水公子認下了吧?”祈年說道。
    說起來,水幾因跟石清妍他們也沒什么牽扯,不過是水上同路了一程,又見過幾次面。見那幾次里,多數也是水幾因屢屢求石清妍他們莫將水病宣揚出來。
    此時聽水幾因被帶走了,石清妍等人先是不明就里,隨后終歸因遠**疏不同,也不甚慌張。
    何必提憂心忡忡道:“若是聶老先生那堆人里有個跟皇帝通風報信,只怕沒幾日,咱們家這一條街上鋪子就得被皇帝查封了,畢竟,皇帝可是要知道咱們家鋪子間還有暗門了。”
    何必問笑道:“堂兄怕這個做什么?查封了,咱們家自有好去處。先將鋪子里銀子挪出來吧。”這條街乃是京城繁華之地,若查封了,京城也會蕭條一些,唇亡齒寒,其他商戶不明就里,一個個也心驚膽戰,必會跟著關掉一些鋪面,到時候但看京城里冷冷清清,楚徊這皇帝怎么當。
    瞧著天色晚了,何家人先要回家,于是石清妍又抱了抱那誰。
    瞧見那誰被何必提抱著上了轎子去了,何必問便叫了轎子送石清妍回錦王府去。
    石清妍一路透過簾子也沒瞧見楚律,心里也不知道他離開京城了沒有,于是忐忐忑忑地,就進了京城錦王府大門,還沒進去,就見門廳里,管家領出一個眼熟少年來。
    石清妍轎子里聽何必問跟那少年寒暄,聽那少年說了兩句,便叫人送了少年走,待石清妍下了轎子,何必問與石清妍進了正氣堂,就將一張紙遞給石清妍,“這是聶老頭寫文章,他今晚上就想送給知己,誰知知己跟著必問出門了,害得聶家少爺門廳等了許久。”
    石清妍接過來,看了看,就笑道:“這聶老頭看著迂腐冥頑不靈,這腦筋還挺靈活嘛,‘不求天理,但求正視人欲’這話挺好。”
    何必問笑道:“你瞧著自然覺得好,但這話可不是打皇帝臉嘛。通篇下來,這皇帝都被聶老頭貶到泥地里了。只怕聶老頭尋一干儒生里頭有個不服聶老頭這話跟皇帝通風報信了。”
    石清妍心說聶老頭委實心急了一些,元宵節他也不跟家人團聚,就去忙活這個,“水公子他,若是定下罪名,該是什么事?”
    “意圖謀反罪名總是少不了,妖言惑眾,蠱惑人心,有傷風化,有違教化,欺君滅祖,誹謗皇族,這些都能夠添上,憑這紙上字,只怕要株連九族了。”
    石清妍到底對這些罪名不大了解,于是目瞪口呆道:“這些都是罪?”說完,心想可不是么,厲害一些,女人趕趁廟會都能定罪。
    “嗯,也就你自持王妃身份,又素來膽大包天,才能輕易地將那些話說出口,只怕水公子這次得不了好了。原本皇帝親自過去,大抵是想悄悄地處置聶老頭他們,免得京城里才亂過,又因聶老頭這些大儒出事鬧得沸沸揚揚,如今抓住了水公子,只怕皇帝會拿了水公子殺雞儆猴。”何必問嘆息道,雖水幾因原就是不知還能有多少活頭人,但他那病情,又身陷囹圄,周遭陰冷很,只怕會死得。
    “水公子怎會知道聶老頭他們說什么?他又是否知道他認下是什么罪名?”石清妍疑惑了。
    “水公子素來聰慧,大抵是從聶老頭言行上察覺到了吧。況且,小篾片還不夠格叫皇帝親自過去,夠格,細想想,一個酒樓里也就聶老頭他們夠了。也罷,這事明日弄清楚了再說,知己先歇息吧。”何必問說道,謹慎地將那紙燒掉,便告辭了。
    石清妍怔了怔,正氣堂里坐了會,又聽人說耿業回來了,因耿業素來嘴大舌頭長,也就不管他什么事,回了正房里沐浴后,便躺床上歇息去了,心里想著楚律該出城上船了吧,既然是沖著聶老頭去,就當不是來抓楚律。
    石清妍這般想,楚律卻沒走。
    大抵是藝高人膽大,瞧見對面皇帝也沒認出他來,楚律信心倍增,就不急著離開,廿年春樓下吃了湯圓,便挑著擔子想再繞進廿年春后頭再會一會石清妍將沒說完話說了,誰知道,繞到廿年春后頭那一排商鋪前,就瞧見有幾個老頭匆匆忙忙地向人群里鉆,仔細看,老頭后頭還跟著幾個人。因熟悉人便是聶老頭,于是楚律便挑著擔子不露聲色地跟著聶老頭,待進了一條巷子,眼看著聶老頭要被人堵死巷子里,便拿了扁擔將追著聶老頭人從背后打暈。
    聶老頭因瞧見一個形容邋遢之人出手,一時不知這人是敵是友,依舊哆哆嗦嗦。
    “聶老,外頭街上還有人,您進了我這筐子里來。”楚律拍了拍自己裝軟糕筐子。
    聶老頭聽這聲音有些耳熟,只是一時受驚想不起來是誰,“你是哪個?”
    “你進來!”楚律嗔道,若是被人抓住,聶老頭就成了小魚小蝦,自己就成大魚大肉,當了楚徊刀俎下意外之喜了。
    聶老頭終于辨認出這聲音是楚律,疑惑地反復打量他,心想自己莫不是聽錯了?錦王爺怎么會這樣?又看地上人哼了一聲后,就被楚律一扁擔拍下去又暈了,忙聽了楚律話藏到楚律那筐子里。
    楚律將筐子上保暖小被子蓋好,就擔著扁擔向巷子外走,走到大街上,瞧見廿年春外頭還有許多人向廿年春樓上張望,便擔著扁擔向城門趕去,順道拿了何必問給一角銀子買了些點心、肉胙魚胙,就趕緊出了城,到了城外,進了自己昨日借住那位老嫗家里,將買東西交給那老嫗收拾,便將聶老頭從筐子里扶出來。
    聶老頭不比那誰筐子里也能舒舒服服,此時他憋得久了,就覺頭腦眩暈,被楚律扶著坐下后,哆哆嗦嗦,因覺口渴,就想喝口水,于是舔著嘴角,眼巴巴地看向楚律。
    楚律動手給聶老頭倒了一杯水。
    “阿徽?”那老嫗將楚律買來東西拾掇出兩盤子,便趕著送來,瞧見冒出來一個人,一時愣住,疑心是自己去拾掇東西時候這人進來。
    “梨婆,這是我表叔,他說我后娘死了,叫我趕緊回去認祖歸宗分家產。”楚律坦然地胡說八道,因老嫗耳聾,就有意將聲音放大。
    老嫗瞅見聶老頭衣裳好得很,就笑道:“該認,該認。”
    楚律又將兩盤子菜推給老嫗:“梨婆,你老人家自己去吃,我城里吃過了,今晚上何家送湯圓呢。”
    老嫗推讓了兩次,就堆笑收下了,因許久不曾沾過油腥,先端了菜去自己房里,又去拿了自己釀酒出來,給楚律、聶老頭送了兩碗,又送了一壺熱茶,便去里間自己屋子里吃去了。
    聶老頭喃喃道:“阿徽?北徽?”
    “嗯。”
    聶老頭見果然是楚律,不禁深吸了一口氣,細細打量,只見這屋舍寒酸很,眼下他們坐著堂屋里,除了一面方桌,兩條條凳,一盞油燈,就再沒旁了,平生聽說家徒四壁多了去了,今晚上頭會子親眼見到過,“……這地方,可安全?”
    “這家里只有梨婆一個。”又是耳聾目昏年過七十老婦人,這老婦人又住偏遠之處,自然是安全。
    聶老頭長出了一口氣,忙道:“王、北徽,你來這做什么?”不知道賀蘭辭、王鈺他們占了亙州府后,皇帝恨不得立時抓了楚律嗎?
    “來瞧瞧孩兒他娘。”楚律坦然道,抿了一口梨婆送濁酒,嘶了一聲,暗道這酒梨婆藏了多久了,端著冷掉茶水站起身,兀自進了梨婆屋子里,瞧見她盤腿坐床上,沒舍得點燈只就這外頭光吃,就大聲說道:“這酒勁太大,你摻了水吃。”
    老嫗見自己一時只想著吃肉忘了摻水,心疼了不得,暗道自己得倒出多少酒來,忙訕笑著看楚律給她摻水。
    楚律將水給梨婆兌上,就又出去了,兀自給自己和聶老頭酒兌上水。
    “王、北徽――”聶老頭大抵是心酸了,不禁抹眼淚,心想自己也有被人追得落荒而逃時候。
    “行了,別哭了,今晚上出了什么事?誰敢抓你老人家?”楚律低聲問,見聶老頭哭得越發傷心,勸也勸不住,就兀自葑拋約旱木疲不理會他。
    “想老夫一輩子光明磊落,行事坦蕩,竟然也有被人當成過街老鼠一日……”聶老頭不住地拿了袖子抹眼淚,聞到袖子上軟糕香味,哭得越發悲切,“這天怎么就變得這么?”
    “行了,一把年紀跟誰學哭哭啼啼。”楚律沉聲道,終于不耐煩了,將手上碗重重地放下,“老四今晚上是去逮你?”
    聶老頭嚇了一跳,終于不哭了,又拿了袖子抹眼淚,深深地點了點頭,雖心里自覺自己沒錯,但被皇帝親自去抓,總是丟人事。
    楚律聽說過聶老頭跟著石清妍去午門外鬧著廢錦衣衛事,但雖聽說過,他印象里,聶老頭素來是楚徊教化文武百官以及百姓棟梁,他再怎么著,都不會落到被楚律抓地步,“聶老,你做了什么?”
    “北徽,這是老夫寫。”聶老頭膽戰心驚地從懷中掏出自己廢寢忘食寫出來心血,心想楚律可是石清妍夫君,他當是跟石清妍想法相同。
    楚律疑惑地接過來,皺著眉頭就著昏黃油燈看了一遍,重又掃了眼聶老頭,“聶老,您可是儒家大師,您沒覺得您這東西有些欺師滅祖?”
    聶老頭聞言,直著脖子慷慨道:“老夫為國為民不為君!”
    楚律一怔,又繼續看,“聶老啊,您沒覺得您這東西有負皇恩?誹謗皇族?”
    “老夫為國為民不為君!”聶老頭依舊是這句話,心懸著,生怕楚律這皇家人會跟石清妍離了心,看不上他心血,畢竟身為皇家人,楚律頭一樣要護著,就得是皇家體面利益。不,看不上就罷了,若是楚律氣惱了,自己必會被他丟出去送給楚徊,可憐他老驥伏櫪壯志未酬,便要拖累一家老小……不,也不會,楚律如今可是喬裝打扮了,只敢叫人稱呼他字北徽呢,他自身都難保,怎會將他丟給楚徊。
    “……聶老怎地頓悟出這道理來?”楚律問道。
    聶老頭哼唧道:“老夫聽了錦王妃一席話,便覺大半輩子書白讀了,是以、是以老夫決心為國為民不為君了。”
    楚律聽聶老頭這話里話外都滿是驕傲,擰著眉頭,沉聲道:“果然沒有我管著,那女人就肆意胡為了,看來我不得留下來約束她。”
    聶老頭忙道:“北徽約束得了王妃?”那王妃雖是女子,雖已為人母,但看起來跟個活猴一樣,不能有片刻安生。
    “聶老,你什么意思?”楚律沉聲道,一雙眼睛危險地瞇著瞥向聶老頭。
    聶老頭也瞇著眼睛看過去。
    對視了半日,聶老頭終于果斷地向楚律伸出手,從楚律胡須上捏下一頭活物,捫死方桌上。
    楚律怔愣住,頭一件事,想就是這活物千萬別爬到石清妍身上;第二件事,就是石清妍一點都沒嫌棄他,這樣賢妻,當真是天上有地下無。感慨萬千,又詳詳細細地叫聶老頭將他跟石清妍話、以及石清妍進宮后話、還有聶老頭寫“造反文章”通通跟他說了一通,越聽越心驚,暗道俠以武犯禁,文以文亂法,石清妍先叫京中子弟們打了一架,鬧得沸沸揚揚,后頭又誘使聶老頭弄出這“反話”,只怕楚徊心里恨不得將石清妍千刀萬剮了。
    越發篤定了留下來心思,于是乎,楚律叫聶老頭先去歇著,就出門給手下留了個信號,然后便也去睡了。
    一大早,聶老頭被楚律做軟糕聲音聒噪醒,醒來,去鍋屋瞧見楚律灶臺邊蒸軟糕,一時不敢置信,就站門邊,見那梨婆昨晚上大吃大喝,如今還沒起來,就說道:“北徽,老夫先走了……老夫絕不出賣你。”
    “誰出賣誰呀。”楚律嗤笑道,心想昨晚上沒逮到聶老頭,聶家門外定然有人看著呢,楚徊不好明著捉拿聶老頭,暗中將他弄死還是能夠。這般想,便將心里念頭說給聶老頭聽了。
    聶老頭聽了,心知自己此次定然連累家中老妻幼孫,又老淚縱橫地說道:“總有人要不怕死,若是你也怕,我也怕,誰還敢將心里話說出來?”說完,又湊過去,小心翼翼地低聲問道:“王爺,昨晚上老夫寫文章,你以為如何?”
    “嗯,不愧是我家清妍指點你寫出來,好得很。”楚律經了一晚上深思熟慮,只覺得昨日自己身上那般臟,石清妍還不嫌棄地給他撓癢癢,可見,他們夫妻之間當是無話不說,既然石清妍那般不看重皇家所謂體面虛名,他若看重,豈不是顯得他小家子氣?且石清妍越是不看重,豈不是說,石清妍越是對自己情根深種?這般想,便自顧自地嗤嗤笑了起來。
    聶老頭聞言,暗道楚律這話到底是覺得那文章可行還是不可行呀?“王爺,這可是打皇家臉話……這話大家要是都信了,就沒人怕皇家了……大家伙都敢去做買賣了。”
    “做,都去益陽府做。”楚律拿了刀子將軟糕一塊塊地切好后,就麻利地將軟糕一塊塊擺鋪好了紗布竹匾上,又將竹匾放進了筐子里,后指著空著那個筐,說道:“聶老,您進去,咱們進城瞧瞧去。”
    聶老頭此時壯志未酬,也不說什么不做鬼祟小人之舉場面話,忙依著楚律話縮進筐里,又忙接過楚律遞給他水壺還有一塊熱騰騰軟糕,心知若是他不能從筐里出去,這就是他一日口糧了,“王爺,我文章,你以為……”
    “聶老,我不是說了都去益陽府才好嘛。”楚律又拿了一個匾蓋這筐上,將被子等物蓋好,就拿了扁擔擔著兩個筐子向外走。
    聶老頭心里有些慌,畢竟這筐子里有些暗,只有些許小孔能夠叫他往外看,左右思量一番,忽地一拍腦袋,心想自己當真老糊涂了,楚律又不是皇帝,皇家人多得是,益陽府只有一個,楚律是只要益陽府好,就不管皇家朝廷如何……暗自點頭,心想難怪楚律這般輕易地理解了他文章。
    聶老頭雖干瘦,卻還有些分量,且這么著,前后兩個筐分量不一般重,昨晚上楚律心里著急,一鼓作氣就擔了起來,今日卻有些吃力,思量一番,楚律干脆又半道問聶老頭要了幾兩銀子跟農戶買了些紅薯筐子里裝著,雖分量還是不一樣,但勉強好擔一些。
    走幾步歇幾步,總算晌午進了城,楚律有意去聶家那條街上轉悠,瞧見這街上多了許多探子,大抵是錦衣衛被廢了,這些上來人不大習慣,仔細看去,一個個輕易就能被人分辨出來。
    聶老頭人筐子里,瞧見自家兒孫出門時臉色十分不好,便也苦著臉,又見楚律擔著自己離開家門,抹了幾下老淚,心想幸好楚徊沒立時抄了聶家。
    楚律又擔著聶老頭像廿年春那條街去,才走到半路,就見這條京城繁華大街上人頭熙熙攘攘,昨日皇帝來過東街酒樓里,是客如云來。
    楚律東街酒樓外放下擔子,開始叫賣軟糕,眼睛瞅著進出酒樓人,心里詫異不已,暗道經過廿年春,廿年春里也沒這么些人,這東街酒樓里人怎這么多?
    才想著,就見幾個富家公子模樣人騎馬過來,只聽幾人低聲絮叨昨晚上之事。
    “昨晚上耿篾片當真說他要廢了后宮妃嬪?”
    “那可不,藺家表少爺都跟他打起來了。”
    “了不得了,了不得了,這小篾片牛皮越吹越大了。聽說楊妃弟弟一大早去錦王府門外下帖子,請了小篾片今日來酒樓里跟他說話呢。”
    “今日什么時候?”
    “自然是中午了,你以為京城是益陽府、中洲府,能不顧宵禁由著你大半夜外頭游蕩?”
    ……
    楚律心道小篾片竟然這么有出息了,這口氣大得很呀。
    “嘿,你不知道,帖子送去了,小篾片不敢接。我哥接了,說中午就將小篾片押到酒樓里來。”
    “你哥接,我還當是錦王妃接呢。”
    “說什么夢話呢,楊少爺一大早過去,王妃能起床那就怪了。”
    “哎,這來遲了,只怕沒座了。”
    “別急,我聽到消息就叫人給咱們占座了。”
    楚律仔細去看那白臉少年,想不出來這送到錦王府帖子,怎么就是他哥接?看這少年一身錦繡,他哥也差不到哪去……只覺得頭上幽綠幽綠,就悻悻地蹲筐子邊。
    “賣糕,你瞧著給。”一位公子小廝丟了一角碎銀子過來。
    楚律忙拿了稱去稱了銀子,見才八分,心說這小廝拿了八分銀子充什么大頭?心里腹誹,面上忙感激地將軟糕包好兩大塊殷勤地遞上去。
    “小氣樣,還稱?”那小廝嘟嚷道,拿了軟糕就走了。
    “賣糕,樓里有個公子說昨晚上吃了你糕,味道不錯,叫你再上去兩塊。”酒樓里一堂倌出來說道。
    楚律聞言,瞇著眼向上看,瞧見是何必問坐窗口,暗道果然這等熱鬧地方,何必問不會不,因怕自己走了,聶老頭筐子翻出來,就笑道:“小這筐子放這,不好走。”
    “怎地,你這破筐子還怕人拿了不成?”那堂倌說著,不耐煩道:“你先拿了糕出來,回頭我給你送銀子來。”
    “哎。”楚律很是憨厚地答應道,這堂倌去了之后果然有送了銀子過來,捏著那一星半點銀子,心里腹誹了一回何必問小氣,因見今日這邊熱鬧,糕賣得,就顧不得再去腹誹何必問,甚至有些后悔不該領了聶老頭過來,叫聶老頭占了他一個筐,耽誤他做買賣。
    筐子里,聶老頭見楚律賣糕賣得不亦樂乎,不禁替先帝道一聲家門不幸,輕輕搖了搖頭,見楚律又從上頭悄悄地給他遞了一塊油餅,就忙感激地邊向外看邊吃。
    酒樓上,一直看著楚律何必問自是看見了楚律這動作,心里納悶楚律昨日將那誰送給他家,今日這筐子里又裝誰?賢淑、賢惠那兩個奶娃娃可不會吃油餅。
    才想著,就見耿業白著臉,被蘊庭猛士、泠月猛士、溯文猛士、舒雋猛士押著過來了。
    大抵是為了耿業賣相好,今日耿業沒穿那有些俗氣d字紋衣裳,換了一身月白刻陽文竹葉長衫,臉上略施薄粉,僅以一根玉簪綰發,乍看過去,當真是十分玉樹臨風。
    酒樓下,楚律看見早先那說他哥接了帖子少年十分得意地領著同窗簇擁蘊庭猛士猛士身邊,歡地對耿業說道:“大才子,樓里楊家、藺家……出了妃嬪各家人都過來了。”
    “小篾片,全靠你了。”四個西院猛士十分不厚道地一人重重拍了耿業肩頭一下。
    “來了來了,耿大才子來舌戰群雄了!下注趁早,買耿大才子贏一賠十啦!”
    一聲張揚呼喊聲后,東街酒樓里走出一群昨晚上耿業口中靠著女子裙帶雞犬**闊少們,也不知闊少們是否商議過了,大冬日里,個個手中握著一柄扇子,看過去,有那所謂談笑間令人檣櫓灰飛煙滅羽扇,有題著此花開無花菊花折扇,有一柄一看價值千金轉教小玉報成雙金鑲玉扇……
    這么一群有備而來人,令才剛還床上賴著不肯起耿業大腿哆嗦起來,大大地咽了一口口水,一時驚惶無措,扭頭看向路邊,虛張聲勢地叫道:“賣糕,來塊糕漱漱口。”
    作者有話要說:這字數能當做雙不……慚愧地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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