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山上下來,山下的人又回歸世俗生活了,凡夫俗子柴米油鹽的日子才是正道。這一年家事紛擾,妹妹不辭而別,而后又出了家,看似瀟灑的母親被這件事情打擊得一下子蒼老了許多,最近血壓也不穩,老是跑醫院,后爸□□就更別提了,原來那么慈愛爽朗的老人,忽然間就不出門了,話也少了。邱真明原來一直認為陳叔待他視若己出,現在方明白不是親生的還是有所不同的,至于哪里不同,他也不愿意深想,陳道靜的事對他內心的沖擊也很大。他一個頂天立地的男人有時也想躲到無人的角落痛痛快快的大哭一場。
但小日子還得照過不誤,畢竟看不破紅塵,也學不了出家人的仙風道骨。邱真明老早就想去拜訪未來的岳父岳母,只是被家事牽絆住了,這回妹妹的事告一段落,總算可以抽出時間和精力了卻自己的終身大事了。
為了樹立自己好女婿慷慨的形象,邱真明這回可是下足了功夫,從儀表打扮到七大姑八大姨的伴手禮一樣沒少。臨出門還不忘在鏡子前顯擺顯擺自己,說自己儀表堂堂,自己的到來一定會讓未來的岳父岳母大人的門庭蓬蓽生輝,如此這般等等。陳武平繃著嘴差點沒笑出來,心里暗暗想的卻是,你到了就知道厲害了。
“哎呀呀,武平呀武平,你看看你怎么又瘦了,外面的生活不比家里,你畢業那會兒媽媽爸爸工作都給你定好了,你就是不回來,你看瘦成這樣,媽媽心疼死了,還有,這一瘦多難看,你看你以前肉嘟嘟的,鄰居家的男孩子都喜歡你呢?!崩畎簿樱愇淦降哪赣H,這時直接把邱真明當成了空氣,只顧著和自己半年未見的女兒掏心掏肺的說著話。
邱真明幾個小時前還豪言狀語自戀著現在只能很自卑的候著了,接下來他看到了一幕更有意思的畫面,只見陳武平的七大姑八大姨蜂擁而至,各個都胖墩墩的,而且個個都為陳武平惋惜,什么武平呀你不能再這么瘦下去了,要多吃一點;什么武平呀,找對象找這么瘦瘦嘎嘎的怪不得你也變瘦了,你看你表妹找的對象多好,一邊說一邊打開手機讓你看照片,兩個小肉團兒在手機的小屏幕里像兩個小皮球。邱真明的腦袋炸開了鍋,原來這是一個以胖為美的家族,自己剛才還自鳴得意,哎,真是世事難料啊!
但也不盡然,不一會兒,陳武平的兩個小堂妹來了,兩個人從一進門就像花癡一樣拿眼睛直勾勾的看著邱真明,宴席結束了,這兩個小家伙還舍不得走,非得讓邱真明同他倆一一合影。
熱熱鬧鬧的一天就這么過去了,到了夜晚關了房門邱真明和陳武平靠在床頭說著悄悄話,邱真明打趣道,“平妹,你老公我今天真受傷,你看你看,我的心都快碎了,你快把手伸過來摸摸看,在這兒在這兒……”,一邊說著一邊故作暈倒狀,陳武平一湊過去邱真明就一把抱住了她在她的耳廓廝磨著。陳武平吱吱吱吱的笑著,像只可愛的小倉鼠。
很快地邱真明和陳武平就把喜事辦了,日子倏忽之間,又過了七個年頭,邱真明的身材有點走樣了,儼然一副大叔的模樣,陳武平又成了一個胖墩墩的小女人,陳武平的家里現在又多了一個寶貝女兒,咋咋呼呼的小大人,邱真明和陳武平被她管的死死的,連王書涵她都不放過,每次王書涵來,她就學著媽媽的口吻說道,書涵阿姨,你該嫁人啦,末了自己還要再創造一句話,我要你生一個弟弟。大人們被他一說又好氣又好笑,畢竟童言無忌,大家只是樂著并不覺得怎樣。陳武平用七年的時間成了一個自由撰稿人,寫專欄,寫長篇小說,邱真明是她的鐵桿粉絲,讀到酣暢出,邱真明有一次又忍不住發問了,他說,武平,你看你以前也寫這些,怎么那么危險,現在也寫,□□也沒找你算賬呀,陳武平撇撇嘴,摸摸邱真明日益鼓起的小腹,笑道我親愛的阿邱哥,你看你又胖了,腦細胞吸收的營養都跑肚子里去了,你想啊,□□誰看書呢,當時危險是因為那是新聞,多種媒體滾動播出他們總會看到一種,現在我把他們化了名寫在小說里,即便他們看了也不會一一對號入座,還有壞人哪里會覺得自己壞呢,生活就是這樣的。邱真明聽完又是佩服又是愛慕,把胖墩墩的老婆抱住又是一番廝磨,這對小夫妻把自己的小日子經營得像個蜜罐似的。所以,王書涵有時真不愛來,一來,剛坐定不久就要忍受這對夫妻的濃情蜜意,讓自己的臉龐火辣辣的,她有時受了感染也會欽羨,但出了門就又拋諸腦后了。
王書涵今年三十三歲了,盡管風姿綽約、風華絕代,但奔三的女人還不處對象,老一輩人總是比她還著急的,父親王家城有一回居然老淚縱橫的向她道歉,說父母離婚給她造成了很大的傷害,讓她原諒自己,好好找個對象把自己的終身大事了了,王書涵看著父親淚眼朦朧還真有點不知所措,但這么多年可不止父母這件事讓她打不開心結。最近是有一個人出現了,先是午夜時分英雄救美,后來就鍥而不舍的追求她,她不是不動心,只是還沒調整好,當她把這個想法告訴陳武平時,陳武平很嚴肅的告訴她,姑奶奶,你調整了十幾年了,再調整下去就老了,人家可比你小了三歲,能這么孜孜不倦的追求你,可以了,大小姐,放下身段接受吧,會幸福的!
但王書涵終是猶猶豫豫的,院里的短期出國訪學她也報了名,她想到異國他鄉走一走,她什么都沒想好,也不知道該怎么想,就是想再逃一逃,可是這回她真的無處可逃了。
弗吉尼亞的微風并沒有讓她煩亂的思緒停止,在這個陌生的國度,異樣的街道,她舉目望去仍是內心茫然。培訓進行到第六天,她低著頭坐在教室里看書,周圍的人大體如此,突然一個充滿磁性的男中音在講臺上響起,講中文的老師,他正在做自我介紹,王書涵抬起頭來,講臺上的老師西裝革履,頭發捋得油光發亮,跟前幾天的外教隨性的衣著真是截然不同,中文很純正,開始介紹自己的中文名字及履歷了,PPT上赫然出現了張秋凱的名字,籍貫青城。王書涵吃驚得手都在發抖,她在想世界之大和世界之小的問題,一節課混混沌沌的就過去了。后來她鼓足了勇氣向校方打聽才拿到了張秋凱的辦公地址,但她仍在猶豫該不該向這個男人索要一份歉意,而且也不知道這男人還記不記得自己,因為這個男人看起來現在過得很好。
時光荏苒,訪學就要結束了,王書涵終于鼓起勇氣敲開了辦公大門,張秋凱不在,他的一位助手很有禮貌的請王書涵落座,并為她端來了一杯熱咖啡,咖啡的香味瞬間彌漫了整個房間,王書涵看到深褐色的辦公桌上書籍和文件齊齊整整的,桌面纖塵不染,一株君子蘭種在水墨畫風的陶瓷罐中,擺放在辦公桌上。王書涵在征得助手同意后緩緩走動著參觀張秋凱的辦公室,王書涵走得很慢,看得很仔細,仿佛要在這一絲一角里捕捉逝去的光陰,張秋凱的書架上擺放的書籍涉獵面很廣,上至天文,下至地理,涵蓋政治、經濟、哲學、教育,說明此人博學多才心胸開闊;桌面上擺放著一張照片,張秋凱和一位華裔女子并肩而立,嘴角的微笑爽朗豪邁,說明他已結婚并且婚姻幸福。王書涵觀察得絲絲入扣,內心竟愈發自憐和難過。
等了許久仍不見張秋凱的蹤影,助手登記了王書涵的留言,王書涵便起身告辭了。
入夜,月光清涼的揮灑在清幽的巷口,一男一女陸續拐過街角,走進這條幽深寂寥的小巷,進入一間古香古色的中式茶餐廳,張秋凱很久沒看到這么充滿東方韻味的美麗女子了,當然電影屏幕除外。但王書涵之于張秋凱也純粹就是一件東方藝術品,他再怎么覺得賞心悅目,內心也難泛漣漪了,他已然是一個成熟的男人了,而且是學究味十足的那種。下午他的助手給他電話留言說有一位訪學的東方女子找她,最后兩字提到“故人”,他才略微有些興趣趕來見面,一見面覺得眼前人確實有些面熟,但似乎與自己并不相識。東方女子落落大方的介紹自己,大學副教授,青年學者,這些對張秋凱來說也都是陌生的,很快東方女子收了笑容,頓了頓,告訴自己她的姓名,可還是陌生,后來提到青城一中,女子眼泛淚光的講述她少年時代暗戀遭拒的遭遇,張秋凱的內心開始一陣陣收緊,他緊盯著眼前人努力的在自己記憶的長河里搜索一絲一毫與之相關的場景,竟也模糊不堪了,連刻骨銘心的貧窮都泛黃了,新生的扉頁早在十年前就已經翻開了,誰還會長久的活在痛苦的過去呢?
“你需要我做什么?”張秋凱無奈的打斷了王書涵痛苦的回憶。
王書涵早已淚流滿面,她低聲的啜泣,引來旁座客人們異樣的目光,“你是過得不好需要錢是嗎?你父母給我父母的那些錢,我可以還給你,加十倍二十倍都可以?!?br /> “你說什么?”王書涵止住淚水,抬頭凝視著張秋凱,一臉詫異。
“我見得多了,從出生到二十三歲出國之前,我受盡了人間的白眼,后來我學有所成,生活漸好,我的那些親戚朋友以前看不起我的、奸邪的、勢利的、別有用心的又紛紛有求于我,小姐我不知道你屬于哪一類?”張秋凱冷冷地說,平日的紳士風度蕩然無存,現在他是一只冷血的刺猬,提防著,張牙舞爪著,內心充滿了復仇的快感,這十年來他以為自己早已把一切苦痛的歲月淡忘了,但看來這些回憶是無法忘懷的,只要時機、地點、環境合適,它就會蹦出來瞬間撕裂自己后天培育的教養,然后自己就又被打回原形,成為一個中國街面上隨處可見的市井小人物。
“我再問一遍,你說的是什么?”王書涵口氣凌厲,她已經不是當初那個遇事便感覺五雷轟頂的懵懂的少女了,毋庸置疑的,她要知道真相。
張秋凱又是一聲冷笑,內心盡是輕蔑,只見他從上衣口袋中掏出紙和筆來,刷刷刷的畫了幾筆,隨手就把那張紙片扔給王書涵,人也隨著站起,椅子被推開,他側開身邁大步走出大門。
“你給我站住”,身后的女子氣喘吁吁的,顯然一路奔跑而來,張秋凱正打開車門要鉆進車廂,現在不得不轉過身來,王書涵站在他的面前,昏黃的街燈下王書涵的兩頰仍看得出微微的潮紅,“張秋凱,若論經濟條件即便再奮斗幾十年你還是不如我,沒辦法,誰叫你出生在貧民窟,而我生來就含著金鑰匙。但是今天我不是來跟你論說誰的錢多誰的錢少,你不覺得在彼此過得都還可以的情況下用錢來買賣過去,顯得庸俗不堪嗎?你也是讀書人,還是一個頂天立地的男人,對一個女人說話舉止如此沒有教養,是什么讓你如此得意如此倉狂,十幾年前我忍了,今天我不能再忍,不論我的父母對你做過什么,我代他們向十幾年前的你道歉,注意,不是向現在的你,因為現在的你不配,即便是我的父母做了什么,你也參與了,而我到現在卻一無所知,這么多年了我不記得多少次因為青春年少的那一幕被噩夢驚醒,你有了婚姻有了幸福,而我還活在過去的陰影下,你說我能要什么,如果一輩子都沒能再遇到你我什么都不需要,而現在我只要一個道歉,僅此而已。不過,看來你也沒有勇氣道歉,這張支票還給你,告辭。”一輛出租車恰好停在路邊,王書涵示意司機把車開過來,很快的她就坐在出租車上了,她沒有回頭,這么多年來的心結原來如此錯綜復雜,自己的父母也被包裹其中,張秋凱和自己都是受害者,可是……她不想再追究了,她累了,連眼淚都干了,手機短信滴滴的響著,那個小了她三歲的男人每晚都在這個點給她發幾條短信,她有時也被他俏皮的語言逗笑了,但今晚看到這些她的心卻在滴血,一滴一滴的血滴滿了潮濕的逼仄的心房,她苦笑了一聲,作為對過往一切的嘲弄。
而這個夜晚對于超時空交集的這一男一女而言也注定是個不眠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