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川跳下階梯，或者說，當(dāng)他回過神來的時候，自己已經(jīng)懸浮在半空，向著階梯下一層落去。盡管小腿已經(jīng)消失了，但是，看似和身體沒有連接的雙足卻還在按照他的意志活動，就像是自己根本就沒有失去這雙腿。當(dāng)他落在地板上的時候，從足底傳來的觸感，也在提醒著他，自己完全沒有受到傷害——然而，究竟是“受到傷害”是錯覺，還是“沒有受到傷害”是錯覺，他已經(jīng)完全無法分辨了。</br>　　那個形同“少年高川”的東西就一個擁有形體的物事來說，是如此的孱弱，但是，以它為中心滋生出來的怪異已經(jīng)遍布這棟建筑。那些從四面八方伸來的手拿走了高川的膝蓋，又不斷在拉扯著他的身體，不過，這個時候即便被這些手觸碰到，他的肢體也沒有繼續(xù)減少，只是，那扭曲的形體也逐漸讓肢體失去了原本的形狀，高川覺得自己如此看起來就像是一個略微有個人形的“面團(tuán)”。</br>　　這個面團(tuán)比有骨骼的人體更加柔軟，充滿了彈性和粘性，高川只覺得落到地面上的時候，反作用力正在從腳底向上壓縮自己，而到了盡頭時，自己的身體又開始收縮，就這般壓縮，回彈，拉伸，搖擺，可身體并沒有因?yàn)檫@樣的力量被拋起來。</br>　　高川感到惡心，自身的形變以及內(nèi)心的嘶喊，從幻覺和錯覺中，從那糾纏不清的怪誕中，滋生出看不見摸不著卻能夠切身感受到的東西，那不僅僅是情緒，也是感覺，是理性之外的任何一種因素，他覺得自己就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巨蟒絞殺。它勒得如此之緊，用它那充滿了惡意的冷血的眼睛，用那絲絲聲的吐舌，用那滑膩的鱗片纏繞在這個變形了的身體上。</br>　　高川只是不顧一切地奔跑，撞開一只只手臂，大地不知道什么時候積了水。在高川意識到的時候，淡黃色的水已經(jīng)漫過了自己的腳面，他陡然覺得這一切都熟悉得令人驚訝，一定是某個“高川”曾經(jīng)見到過的景象。要問具體是哪一個“高川”，除了“少年高川”之外，高川已經(jīng)想不出更多的人選了。可是，在經(jīng)歷這一切的同時，他又不禁捫心自問，眼前的一幕幕真的是“少年高川曾經(jīng)遭遇”的再現(xiàn)嗎？有沒有在這種再現(xiàn)中，產(chǎn)生了一些扭曲或修飾性的情況？例如只是以“少年高川曾經(jīng)的遭遇”為藍(lán)本，加以修改后產(chǎn)生了眼前的怪誕景象。</br>　　更深刻一些去想：“江”真的會一成不變地把“過去”照搬上來嗎？</br>　　高川覺得答案是否定的，但是，無論真假，他都無法證實(shí)。他沒有這樣的能力，也沒有這樣的機(jī)會，他十分清楚，自己只能被動地接收這些超乎常理的東西展現(xiàn)給他的東西，而無力在短時間內(nèi)超越自身的局限性，去觀測這些超乎常理的東西隱藏在背后的東西——時間，時間在流逝，時間的流逝比任何時候都更快，也比任何時候都更慢。</br>　　當(dāng)時間流逝得更快的時候，總會讓高川覺得“自己來不及做任何事情”。</br>　　當(dāng)時間流逝得更慢得時候，總會讓高川覺得“自己已經(jīng)想要停下來了”。</br>　　然而，無論這種感官上的時間錯覺是快是慢，高川都一直沒有其它的選擇，在同一個時間段內(nèi)，他只能做一件事，但又并不是做好了這件事，之后的事情都會隨之變好起來。</br>　　高川在逃跑中已經(jīng)做到了自己的最好，剩下的只有他無力去做的部分，即便如此，他的情況也沒有變得更好，變形還在持續(xù)，從肉體到精神，從可以觀測到的外在和只能朦朧感覺到的內(nèi)在，從大腦表層最主觀的思考到那些發(fā)自本能的直覺，都在以一種難以置信的方式變形。</br>　　高川再一次抬起頭，渙散的眼神聚焦起來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自己仍舊停留在建筑里。不知不覺間，他已經(jīng)站在了那間廁所的門口——他覺得，這是冥冥中的指引，而不是被“江”引導(dǎo)的陷阱，可是，在進(jìn)去之前，誰又能肯定呢？</br>　　淡黃色的積水已經(jīng)來到了膝蓋的地方——那里已經(jīng)空無一物，而不是隱形，水并沒有在這里分開——除了足面能夠感受到水的質(zhì)感，之上到膝蓋的地方，都已經(jīng)沒有任何感覺。他伸出手，但是，他看到的東西已經(jīng)不是手了，也無法描述成任何動物的肢體，那是不規(guī)則的線條和面數(shù)的組合，是偏向的棱角和凸凹，然而，他仍舊可以用它推開其它的東西。</br>　　那些從地面和墻壁上伸出手仍舊在拉扯著高川的身體，但是，它們的力量顯得越來越無力了，只是，高川并沒有從這些看起來像是衰弱的變化中，產(chǎn)生任何慶幸的感覺。他每時每刻都能感到從后方緊逼而來的東西，那是腳踏入水中的水花聲，是低沉壓抑的呼吸聲，是緩慢沉重的心跳聲，是非人的低語，是深邃的凝視。</br>　　就在這一刻，高川感覺到，身后追擊而來的東西距離自己更進(jìn)了，他的心中充斥著恐懼，那是經(jīng)驗(yàn)、體會、眼界和自控力都無法消除的恐懼，這個無比熟悉的恐懼感，讓他能夠理所當(dāng)然地猜想到，身后的是誰。</br>　　那個女人。</br>　　那個“江”。</br>　　她追上來了。</br>　　在進(jìn)入廁所之前，高川終于還是回過身去。他再一次看到了她，那個健康美麗的身體，那個猙獰的笑臉，那個熱切又深邃的眼神，一切就如同他第一眼看到她時的那樣。這個女人也一樣站在淡黃色的積水中，不同的是，高川自己踩在積水里，漣漪是正常向外擴(kuò)散的，而這個女人踩在積水里，漣漪卻是瘋狂地向她收斂。</br>　　就像是在吸引一樣，就像是在進(jìn)食一樣。</br>　　“你是誰？”高川不想問，但還是忍不住問到。他知道，眼前的女人肯定是“江”，但是，“江”也是有許多人形姿態(tài)的，每一種人形都在人性的背后表現(xiàn)出強(qiáng)烈的非人性，但就如同人的個體和整體，同樣是由個性和共性區(qū)分一樣，每一個“江”的人形，在共性之外也有著微小的個性。</br>　　甚至，從他得到的情報來分析，整個“江”的概念，就如同一群孿生子構(gòu)成的社會形態(tài)一樣，就像是源于同一病原體卻產(chǎn)生不同分化的病株一樣。</br>　　高川還是無法肯定，自己所在的地方，自己如今的形象，是物質(zhì)性的體現(xiàn)還是意識態(tài)的體現(xiàn)，是一場噩夢還是在另一個臨時數(shù)據(jù)對沖空間誕生的“真實(shí)”。所以，他一直不希望做多余的事情，讓“江”這么一個模糊的概念以眼前這么一個明確的形態(tài)鞏固下來。</br>　　這樣的想法來自于女巫VV——女巫VV原本也并非是女巫VV，而是一個獨(dú)立卻模糊的人格概念而已，它也是做了許多的工作，才最終以“女巫VV”的形態(tài)和概念固定下來，存在并深刻影響著這一次的末日幻境。</br>　　聯(lián)系女巫VV的情況，以及對“女巫江”成形過程的猜測，高川覺得，類似“近江陷阱”的女巫江的情況，其實(shí)也可以看成是，“江”以某種更具體的實(shí)態(tài)，主動降臨到眾人的觀測范圍內(nèi)。是的，無論自己這邊轉(zhuǎn)換的觀測和思考角度有多么主動，在“女巫江出現(xiàn)”的這一事態(tài)中，整個新世紀(jì)福音的所有應(yīng)對都是不折不扣的被動，這種被動的源頭，同樣不會被自己這邊的人改變。</br>　　這意味著，“江”一直占據(jù)主動，哪怕是自己這邊率先使用了“陷阱程式”，也沒有改變這一點(diǎn)。</br>　　眼下自己的被動，就是最好的佐證。</br>　　以這個判斷為基礎(chǔ)，去想象一下，當(dāng)自己這邊從一個具體的角度肯定了眼前的女人是某個具體的“江”，而不再僅僅是“江”的一個模糊的概念性的存在，那么，會發(fā)生什么事情？高川幾乎是一瞬間就想到了答案：女巫江也許會消失，也許不會，但是，眼前的這個女人將會存在，在不僅僅是眼下這個場景中，而擴(kuò)大到更廣闊的范圍內(nèi)，被更多的人觀測到，認(rèn)知到。</br>　　“江”從一個無法理解，無法接觸的無可名狀的存在，變成一個具體詳實(shí)，可以接觸的存在，的確滿足了擊敗它的前提，而這也正是“近江陷阱”要做的事情。但問題是，這個具體詳實(shí)的可以接觸的存在，并不是一成不變的，并且，其戰(zhàn)斗力也絕對不是同一而語。</br>　　女巫江很強(qiáng)大，這一點(diǎn)毋庸置疑，可是，高川覺得，眼前的女人更加強(qiáng)大，更加可怕，哪怕她全身上下都沒有半點(diǎn)女巫江那般扭曲的形體，而完全就似一個美麗健康的女性。</br>　　高川的直覺，那仿佛是貫穿了所有“高川”的印象般深刻的直覺，在警告他，讓他哪怕在扭曲成這般模樣的時候，在他所看到所感受到的一切都瘋狂得難以言喻的時候，也在慎重地警告他——眼前的這個“江”很強(qiáng)，而且，絕非是眼下這般怪異的強(qiáng)大，而是一種從感官上來說，更加直接的強(qiáng)大。</br>　　就像是鐵錘砸碎核桃時體現(xiàn)的強(qiáng)大，就像是高溫將鋼鐵燒熔時的可怕。</br>　　直接而致命，遠(yuǎn)超女巫江。</br>　　即便有這樣的警告，高川仍舊還是問了。哪怕，對面這個狀若女性的東西，其目的正是為了讓他問出這句話。他覺得，自己在問出來的時候，這個問題也充滿了既視感——就像是，自己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問過，然后得到了無數(shù)次相同的答案一樣。</br>　　“你是誰？”這個問題的答案，向來有著最深沉的意義，也向來會對回答者帶來影響深刻的變化。</br>　　那女人的笑臉上的猙獰感在這個問題之后開始軟化，就像是從一個狂暴的瘋子變成了一個只顯得活潑的年輕女性。</br>　　但是，這種表情上的平靜，并不讓高川覺得輕松。</br>　　乃至于，周遭一切怪誕的表現(xiàn)也都有一種平靜下來的感覺。</br>　　“我叫富江，見到你很高興?！迸四擒浕@得活潑的表情，漸漸又有了新的變化，但在高川弄明白那到底是怎樣的變化前，女人的身形已經(jīng)消失在他的視野中。</br>　　在連一個眨眼都無法做完的瞬間。</br>　　一個巨大而充滿了壓倒性的存在感出現(xiàn)在了高川側(cè)旁，從視野死角外傳來一股呼呼的壓力，在意識到的時候，堅(jiān)硬的東西已經(jīng)攔腰砸在了他的身上。高川只覺得身體斷成了兩截，身不由己向著廁所里飛去，最后的一剎那，他終于知道了是什么擊中了自己。</br>　　富江，剛剛收回了如同鞭子一樣的左腿。</br>　　“終于可以出來了?！彼绱苏f到。</br>　　之后，高川的視野陷入一片黑暗。</br>　　高川覺得自己肯定是錯了，明明直覺已經(jīng)在如此強(qiáng)烈地發(fā)出警告，但是，為什么自己還是問了那個問題呢？如果自己不問出那個問題，情況是否會變得更好呢？無論如何，當(dāng)自己提問，而對方回答之后，將會發(fā)生的事情就已經(jīng)確定了。高川想著，因?yàn)橐庾R到了自己正在“思考”，因此，完全沒有自己已經(jīng)“死了”的感覺。</br>　　在一些故事的描述中，總有人會想“自己是不是已經(jīng)死了”，高川完全無法理解。因?yàn)椋懒说脑?，什么都不會想起，從生理到精神，所有的活動都會停止?！跋胫约菏遣皇且呀?jīng)死了”這一思考本身，就違背了“死亡”的意義。</br>　　高川十分肯定，自己沒有死，但也不是正常地活著——病人從來都活得不正常，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br>　　只是，這一次，在思考的時候，已經(jīng)沒有了那如同墜落黑暗深淵的感覺，而就是普通的，淺淺的歇息的感覺。他覺得自己隨時都可以睜開眼睛，但是，他突然對睜開眼睛有些害怕。他十分清楚，自己犯下了一個不知深淺的錯誤，但是，既然是錯誤，那就一定會產(chǎn)生相應(yīng)的后果。</br>　　高川已經(jīng)承受過自己的許多錯事，但是，之前的任何一次，都沒有這一次來得深刻。</br>　　停頓了一秒，他終于還是睜開了眼睛。</br>　　天空，正下著飛雪一樣的灰燼和火星。天空和大地，被這沉沉的灰色覆蓋，只留下已成廢墟的輪廓。</br>　　眼前的一切，正是統(tǒng)治局范圍內(nèi)，之前和席森神父一起戰(zhàn)斗過的地方。</br>　　他終于從那可怕的噩夢中回來了。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jiān)?，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jī)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diǎn)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jī)會。</p>
    良久之后，機(jī)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