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有一只眼睛在盯著我。這只眼睛來自“江”,來自“病毒”,來自那些看起來和兩者不無關系的存在。它們似乎是不同的,但眼睛卻是同一只。當然,我所知道的“眼睛”究竟是不是真正的眼睛,至今也無法去證明:但是這只“眼睛”的功用至少包含了我所認知的“眼睛”的作用。每一個白天,每一個夜晚,無論何時何地,每一次當我陷入最深沉的夢魘時,這只“眼睛”就會出現,起初它僅僅就像是夢中之物,一種不真切的,醒來后就不太記得清楚的東西,漸漸的,它成了一種斷斷續續出現的幻覺,有時哪怕腦子清醒著,也會產生“它就在那里”的錯覺。</br> 我往往要忽略它的存在,才能用一個坦然平靜的態度去面對已經充滿了詭異、錯亂、恐怖、痛苦和悲情的生活。我始終不覺得自己真的能夠遺忘它,只是強求著自己不去在意它,然而,近些日子,我愈發感受到它的存在感。</br> 在我思考的時候,它會出現。</br> 在我寫日記的時候,它會出現。</br> 在我什么都不想的時候,它會出現。</br> 它出現的時候,沒有人可以看到它,大概也就沒有人可以肯定它是不是存在——哪怕是我自己,如今仍舊覺得“它是真正存在著的”這樣的想法有點兒可笑,不,不是可笑,而是一想到這里,就覺得有點兒恐懼,必須用“可笑”去掩蓋這種發自內心的恐懼。</br> 它不是以人可以觀測到的物理現象的方式存在的,也不是從意識中誕生的某種具體的想象可以描繪的,它更像是一只誕生于自我哲思中的結論,難以具體形容,但是,我知道,當我感覺到它存在的時候,那么,如果無法擺脫它,那它就會越來越真實。</br> 它始終追逐著我,凝視著我,就像是要從我這里獲取什么——我可以感覺到,那并非“奪取”,而是“獲取”。兩個用詞之間的差異是如此的微妙,但是,當我從它身上去尋找感覺的時候,這種差異又是如此的明顯。</br> 當它在注視我的時候,我便會有一種想法:啊,哪怕我不在世人的面前,但是,世人一直都知道我的,這只眼睛不是世人的,但是,世人卻因為某些深刻的因素,已經和它緊密地聯結在一起。</br> 我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個舞臺上的演員,舞臺下的觀眾是如此之多,卻影影幢幢,只有一個微不可見,無法區分其個性的輪廓,我也無從去分辨這些觀眾的心思,那些能夠讓我憑之揣測這些觀眾的因素,全都無法被我觀測到。</br> 有時我會想,這可太不公平了,只有他們能憑借和那只眼睛的聯系看到我,而我卻無法反過來通過相同的方式看到他們。但這個時候又會覺得,哪怕他們看到了我,也無法真正理解他們看到的源于我自身,亦或者降臨到我身上的東西吧。這些觀眾其實就是一群睜眼瞎。</br> 我無法證明我所說的一切,所以,我寫下的日記,在他人的眼中大概就是一個精神病人的囈語,但是,哪怕我承認自身的精神有問題,我也不希望人們用別樣的眼神看待我,所以,我將這些當作是長篇大論的“冒險日記”去敘述。</br> 我經常寫下日記,又經常翻看自己寫下的日記,每一天,每一夜,每時每刻……</br> 我叫高川,我正在前往某個地方。我不知道自己會抵達何處,僅僅是按照感覺的引導一直走,除了知曉自己一定會抵達某個地方,而那個地方就是我必須要去的地方之外,其它一切都是模糊的。這個目標是如此的含糊,也無法分辨指引自己的感覺從何而來,我覺得是“江”在我的體內,用我聽不到卻能感覺出來的聲音為我指路,我感覺到了,它又用那只“眼睛”盯著我了。如此強烈的,平靜的,深沉的,卻又同時是灼熱的。它一直都在變形,每當我遇到問題,它總能以一種我無法理解的方式變形,而它所做的一切,僅從我可以觀測到的情況來說,并不總是“拯救”我的。</br> 說到底,我也從不奢望誰能對我伸出救援之手,因為,我已經覺得,自己這個角色,本來就不是被人拯救,而是去拯救他人的——這個想法時來已久,從一開始的自欺欺人,漸漸變成了一種理所當然。我不覺得這有什么不好,也不覺得其他人有資格在這一點上批評我或否定我,因為,所有會批評和否定我的人,一定是活在一個令人羨慕的,沒有神秘和怪異的,至少可以談得上和平的生活圈里吧。</br> 你看,如果我真的需要批評和否定,首先,你得要多么的不幸?</br> 不幸,才是資格。</br> 路上并不平靜,我的內心也從未得到平靜,但是,若說我是焦慮不安,亦或者茫然無措的,卻又不盡然。我的思緒、情感和所有非理性的部分都在沸騰,沒有片刻得到平息,然而,從這種沸騰中找到的平靜,卻是一種深沉的平靜,仿佛從海面下沉,漸漸沉入萬米的海底,卻又沒有感受到壓力,只是光沒有了,雜音沒有了,似乎一切都融化了,變成了海水的一部分,變成了海底石頭的一部分,變成了海床火山冒出的氣泡的一部分。</br> 我還記得自己過去是什么樣子,在自己死亡之前的樣子——我并非說自己現在沒有活著,但是,那一次的死亡帶來了如此強烈的東西,讓之后的一切都相對變得舒緩起來。我知道,自己正在變化,那一次死亡就像是分界線,我正在變化成自己過去從未想過的樣子。</br> 我走出粗大的管道,面前又有大量的錯綜復雜的管道向四面八方延伸,我所站在的地方,除了管道之外別無他物,沒有任何能夠讓人站立的地方。管道和管道之間的縫隙有大有小,大的寬達上百米,小的也足以讓一個人平躺著鉆過去,穿透一條條的縫隙,最終只能看到一片黑暗,大概在黑暗之中也是什么都沒有吧,仿佛只要跳下去,沒有落在另一條管道上,而是穿過這些縫隙,就會無止盡地向下跌落。</br> 我在這里見過的最粗大的管道,直徑至少有一公里,我沿著橫截面走,就連弧度看起來也都是直線一樣。我不止一次從這些管道中聽到了密集的聲音,就像是什么東西邁著頻率極高的步伐向前快跑。如果是在只能夠通行一個人的管道里,這些聲音所帶來的數量感,就像是一整條長長的火車。</br> 我沒有將管道打開,所以我并不清楚穿過自己腳下的是什么,我的好奇心已經沒有過去那么旺盛了,我那不由自主的想象和思考,那凌亂的思緒,已經快要占滿我的大腦,再分不出半點給好奇心。</br> 然后,我就這么自然而然地知道了,我已經距離那個不清楚是什么地方,有什么東西的“某個目的地”已經不遠。甚至可以說,我已經踏入了這“某個目的地”的范圍。這個范圍是如此之大,我感覺自己就算直線穿過這片空間,哪怕沒有遭遇任何意外,也需要很長的時間——使用速掠超能的話,時間會大大縮短,不過,需要用速掠才能夠整理的長度,也足以讓人嘆為觀止了。</br> 我隱約知道,自己會在這里碰到什么。而對方也是我此時期望見到的人。我不肯定,自己可以做點什么,因為,我覺得自己已經不需要再做什么,我能夠做的事情,已經在我死的時候就已經做完了,硬要說還沒做完的那些事情,在不久前破壞了兩臺中繼器之后,也已經真的做完了。我剩下的時間,并不像另一個我,另一個高川那般多姿多彩,僅僅是我需要做的就只剩下等待而已。</br> 一切,都會在博弈中進行,一切博弈又會達到既定劇本的結果,而劇本結果達成的同時,也是我的計劃走到終點的時候——勝負會很快就分出來,從“人”的時間感來說,大概就是一瞬間。如同宇宙爆炸起源論所描述的那樣,在一個無限小的時間和空間中,沒有過程的,驟然就產生了爆炸性的,決定性的結果。</br> 在那之前,我不需要做什么,甚至可以說,主動不去做什么,接收隨之而來的所有于其他人的博弈中產生的一切,才是正確的。</br> 從這一點來說,我同樣要感謝其他正在博弈的人和非人,包括我所熟悉的,愛著的,乃至于就是我自己的那些人。</br> 快了,快了,我帶著這樣的心情,走上一個管道糾結而成的小山丘。站在這個并不算是最高觀測點的地方,可以向上看到更高的東西,可以向下眺望到延伸至視野盡頭卻仍未完全的東西。蒼白色的,灰鐵色的,金屬和非金屬的紋理,看似各種顏色的閃光,在視野中徐徐鋪開,然后,在這片視野中,有一個渺小的東西吸引了我的注意力。</br>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看不清楚,感覺就像是一長串排著隊的螞蟻,大軍拱衛著中間,讓人感受到中間那看不清是什么的東西的重要性。在這群“螞蟻”的行進過程中,散發出一股熟悉的肅穆的讓人覺得很不舒服的,充滿了侵蝕和異常的儀式感。我一下子就知道了,這種儀式感來自于哪里:末日真理教的獻祭儀式。</br> 盡管不能一下子就確認,這群“螞蟻”是來自末日真理教——在我的記憶和最深刻的認知中,末日真理教的巫師們也總是會帶來這種儀式性的感覺,很多時候,這些巫師的一舉一動,就像是在告訴他人,它的一生都是為這么一種儀式,這么一次獻祭而存在的。</br> 末日真理教是邪教,毫無人性,也不遵循人理,而是另有其性其理,而我身為人類,一舉一動一行一思,都帶有天然而深刻的人性,所有的認知也只能從人的認知角度出發,注視和理解萬事萬物的視角也是以人為本,根本想象不出非是人性人理的東西到底是什么樣子——但是,當這些東西出現的時候,正因為有著絕對的區分點,所以,會留下極為深刻的印象。</br> 眼前的這群“螞蟻”的味道,和末日真理教的味道,從感覺上混淆成了一團,我知道這意味著什么:這些因為距離遙遠而看不清是什么的東西,哪怕不是末日真理教,也和末日真理教脫不開干系,它們正在做的事情,一定是受到了末日真理教的啟發,亦或者是得到其教導。而它們正在做的事情,也絕對是毫無人性的事情,其做事的結果,也一定是對“人”沒有半點好處,而對末日真理教的主旨擁有可觀的促進作用。</br> 它們,是敵人。</br> 但是,我已經沒有需要做的事情,這意味著,從理性地看待自己計劃的角度而言,我已經不需要將它們視為敵人了——當所有的人和非人的博弈都在實踐他們自身計劃的時候,也在推動著我的計劃,從這一點出發,哪怕是眼前的這些和末日真理教密切相關的東西,在做著無人性的事情,達成了某個非人利益的結果,促進的是末日真理教的主旨,也都是在根本上推動了我的計劃。</br> 然而,我十分清楚,自己并不是完全用理性活動的人。</br> 毋寧說,無論是死亡前后,我都一直都是自詡理性,但實際感性大于理性的人。</br> 我的感性,無法讓我對這場儀式置之不理。</br> 儀式是需要祭品的,而無論祭品是什么,光是其成為祭品本身,就已經是我所認為的非正義之事。</br> 我已經無法判斷,自己所做的事情,有多少也是非正義的。我也十分清楚,我對正義的定義是那么的主觀。然而,我十分肯定,自己想要救下眼前這個不知道是誰的祭品,一如過去我所做過的那樣。</br> 速度,擊殺,拯救——這個套路早已經駕輕就熟。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