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少爺臉上不掩厭惡,他看也未看那個小乞丐,反而死死地盯著自己剛剛被扒拉過的褲腿,表情十分微妙:“臟死了!”
郁寧隨手自馬匹上攜帶的褡褳中掏出來一個餅,扔到了對方懷里,笑道:“三少爺現在就嫌臟了?聽說天玉府現在是一片水國,上面漂得又是人尸,又是鼠蟲,水中說不得還有蛇、螞蟥一類的,在岸上還是個人,下了水再上來就是個泥猴,倒時該怎生是好?”
三少爺嫌惡的打了個哆嗦,他搓了搓胳膊:“別說了,說得我犯惡心……”
他反手自馬鞍上抽出了一把匕首,把方才叫那小乞丐抱過的披風給割去了,隨手扔在了地上——虧得這幾日倒春寒,侍女軟磨硬泡給他披了一件披風,要是直接抱在了他褲子上,他難道還要當眾脫褲子不成?
跟著三少爺的侍衛都是看慣了三少爺眼色的,見他一副吃了蒼蠅的模樣,也不顧小乞丐正在拼命的往嘴里頭塞餅,拽起他的領子把他提了起來:“你這個不長眼的小畜生,居然敢沖撞三少爺——!”
“好了。”郁寧狀似隨意的喝止了一聲,對著三少爺道:“走了,別耽誤時間了——三少爺不是說要喝早茶嗎?再耽誤下去就該喝午茶了。”
“哪有你說的這么夸張……”三少爺唧唧歪歪的哼唧了幾聲,到底覺得期待了好幾年的早茶比較重要,揚了揚鞭子:“算了,看在他年紀小的份上……走了,真他娘的敗少爺的興致。”
“是,三少!”侍衛應了一聲,將人扔到了角落里,沒想到那小乞丐一被扔飛到墻邊上,不知從何處就躥出來幾個衣衫襤褸的乞丐爭搶起他手上吃了一半的餅來,連他嘴里都沒有放過,摳出來放進自己的嘴里吃掉。那小乞丐也不甘示弱,用身體死命護著那個餅,誰敢朝他嘴里伸手就咬誰。
郁寧不大忍心看這種場面,在心中搖頭,芙蓉在郁寧身側低聲道:“少爺,方才暗衛傳了消息,這里的乞丐要比想象中還要多,只不過官府有令流民不得上街,違者一律按偷竊論處……我們才看不見罷了。”
“回頭你讓人把那個小乞丐給我抓回去。”郁寧吩咐了一聲,拾起韁繩一夾馬腹,催促著馬匹跟上了三少爺,侍衛們也連忙跟上,一個紫衣婢留了下來,待人走后到裝作是受了命去一旁的雜貨鋪里頭買了些許小零碎,順勢與扮做行人的暗衛打了個招呼,傳達了郁寧的命令。
三少爺一馬當先,帶著郁寧他們到了集市,到了這里就不能再騎馬了,郁寧等人下了馬,有說有笑的往里面去,走了約莫半盞茶,三少爺捉了七八個人問了,這才打聽到柯廚子所在。等到眾人摸到那家店門口的時候,那店門外已經排起了長龍來了。
三少爺眉毛一挑:“來人啊!”
也不用他多吩咐,侍郎府跟出來的下人立刻知道怎么辦,帶著幾個帶兵器的侍衛上前,推搡著眾人:“都滾開!滾開滾開!”
郁寧側臉看向了三少爺:“這……不大好吧?”
“我說郁兄,你好歹也是堂堂國師府出來的少爺,難道還要和這點子賤民一道排隊?埋汰不埋汰?”三少爺摁了摁鼻子,絲毫不覺得自己這么說有什么不好。
郁寧看向了他那塊被割去了一塊的披風,淡淡的點了點頭。
等侍衛把人群都趕開了,狗腿子滿臉堆笑的一溜兒小跑了過來:“少爺,請!”
“嗯,還算你有點眼色。”三少爺整了整長袖,揮了揮手:“走!”
“少爺能帶小的一道出游,小的可不能辜負少爺,自然要叫少爺過得舒舒服服,妥妥當當的!”狗腿子說完,又屁顛屁顛的對著郁寧道:“郁少爺,前頭人都趕開了,請。”
郁寧沒有多理會他,攏著袖子就跟著三少爺一道上前了。
明縣不大,區區一個集市就更小了,這些年來慕名而來的權貴也不少,民眾似乎習慣了他們的做法,并沒有人敢抱怨,只是默默讓開了一條路子,讓三少爺他們過去了,便又回了原位,依舊按照原來的位置排隊等買早茶。
這樣的態度讓郁寧有些側目,原來不排隊才是常態?排了隊的才是異端?
郁寧將這一點銘記于心,說不定皇帝的探子早就混入了這一堆人里頭,他不大清楚顧國師到底想要做什么,但是也能猜出個幾分,要么就是明暗雙線,他在明吸引皇帝視線,有人在暗,暗度陳倉。又或者還真就切切實實的把事情托在了他身上,指望著他能一邊騙過皇帝一邊能不動聲色的幫著將水患給處理了。
或許還有其他什么選項,但是顧國師既然讓他裝個紈绔子弟,他就乖巧的去裝就對了。但凡要裝,那就得從細枝末節入手,七分假三分真才能叫人相信。他現在好歹是個國師府的少爺,于情于理就不該與平民一道排隊,虧得有三少爺在旁邊帶他飛,不然他還真不知道自己就這么暴露了。
郁寧想通了,便也坦然的隨著進去了。
以后看不慣的事情還多著呢,總不能事事隨他心意。
曾經名震一方的柯廚子如今穿了條破舊的圍裙,站在油鍋后頭炸油條,身后幾個徒子徒孫也一并在忙著,什么面茶、豆漿、八寶粥、云吞、煎餅一應俱全,案臺上還有個大盆子,里面裝著不少銅錢,應該是用來收錢的。
柯廚子見三少爺他們分山排海而來,仿佛早就已經習慣了,低聲問:“幾位貴人用些什么?”
三少爺抬手就從袖袋里摸出一錠銀子隔空扔到了盆里,“各式都給少爺來三樣,兩份堂食,一份打包。”
柯廚子低著頭道:“貴人,小店簡陋,沒有堂食的地方……”
三少爺皺了皺鼻子:“成吧,油紙總有吧?你……對,就你,做的那個餅給我用油紙包兩份,其他都打包吧。”
三少爺身邊的狗腿子自然是帶了食盒的,等到郁寧和三少爺人手一個餅,食盒也裝滿了,三少爺咬了一口餅,搖頭晃腦的吟了一句:“此餅只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
狗腿子連忙拍手稱贊:“妙!您這一句太妙了!您說的小的口水都流下來了!”
三少爺斜眼看他:“既然饞了,那就去買!”說罷,將一顆碎銀子拋進了他懷中,狗腿子連忙接了,忙就旋身去買,只聽后頭又喧嘩了一陣,不久那狗腿子就回來了,手上不光提著他這一份,連帶著一并出來的侍衛婢女通通有份。
還挺有眼色的。
狗腿子煎餅分發給了眾人,還細心的用油紙包好了,哪怕現在不吃,塞進懷里等到回了落腳的宅子都應該還是熱騰的。三少爺腳步未停,在早市中又嘗了據說是劉御廚傳人的水晶蝦餃,陸御廚第四代孫的白灼春筍,順道掀翻了頂著某御廚名頭且東西還不好吃的攤子若干,這才心滿意足的帶著人回了落腳地。
眾人都已經休整好了,三少爺卻不愿意走了——無他,沒吃夠,還想再吃一天。
郁寧接了線報,說是朝上還在為具體撥多少款項,由誰來押送在扯頭花,聽說差點還打起來了。工部除了跑不掉的被欽點的劉侍郎和專攻河道治理的大佬周侍郎外其他還在為到底誰來接這個肥差撕逼,至少還得再過個七天才能出發。
郁寧有心早日趕往天玉府,卻又被芙蓉勸住了:“少爺,大人有令,少爺只當是出門來散心,河道一事還得等工部。”
“我知道了。”郁寧一手托腮,聞言應了一聲,低聲問道;“芙蓉,你說我們晚去一天,會死多少人呢?”
“奴婢不知道。”芙蓉的眼睛似有星芒閃爍:“但奴婢知道,若是這天下不太平,這人就會一直死下去。”
“那就等吧……”郁寧頓了頓,又問道:“那位國公府的表少爺今日現身了嗎?”
“沒有。”芙蓉抿了抿唇:“說是坐了一天車,頭暈,早早就歇了……可要奴婢去探一探?”
“罷了。”郁寧輕笑了一聲,“走著瞧。”
他倒是比他想象中還要能忍。
“少爺,您白天吩咐奴婢的那個小乞丐已經帶來了,少爺可要見他?”芙蓉又問道。
郁寧想了想:“不了,先把他放在奴婢里頭養著,隊伍里突然冒出來個小孩總不是個事兒,找個由頭把事情圓過去……養幾日再問。”
“那小孩身上有一些武藝。”
“要不然怎么能鉆進來一把抱住三少爺的大腿?”郁寧反問道。
“少爺慧眼如炬。”
翌日里頭,三少爺又在早市上飽餐了一頓,他本就是個喜新厭舊的人物,這一餐下來就差不多了,或許是吃多了撐著了,只說這個月里都不想看見任何煎餅之類的玩意兒了,攛掇著郁寧趕緊走。
他又提出反正時間還早,不如去久縣泡溫泉,久縣就在離明縣不遠,約莫也就是一天的路程,國公府的表少爺還是沒露面,只交代了他們去哪他跟著去就行了,郁寧欣然同意,說走就走,一行人又前往了久縣。
但是很不巧,這一次他們的旅途就沒有那么順利了。
有人夜襲車隊,有備而來,長約兩米的□□將國公府的車子扎成了刺猬。
郁寧的馬車是為首位的,他不受點殃及池魚之災那簡直是說不過去。他那時還在喝茶,一點寒芒無聲無息的穿破了車廂壁,正對他而來。郁寧頭也未抬,芙蓉一時反應不及,方伸手抓住他的衣袖,卻見郁寧端坐如初,那根手臂粗的□□鋒銳的頂尖就這樣停在了郁寧的茶盞前。ωωω.ΧしεωēN.CoM
“少爺——!”
郁寧微微側首,抬手掀開了車簾,從從容容的將茶盞連水帶盞一同潑了出去。
茶盞在地上碎成了幾瓣。
外面并未響起什么廝殺聲,王管事下了馬車走到了郁寧的車邊,關切的問道:“少爺無恙?”
“沒事。”郁寧問道:“外頭怎么樣?”
“國公府的馬車叫人扎成了刺猬,但未見血跡,馬車中空無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