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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夕一身淋漓的汗,整個人像從水里撈出來一樣。他看著被劈成兩半的桌子怔了一怔,喃喃道：“真的不能睡了……”
    楊夕回過頭來盯住衛(wèi)明陽：“你有辦法，讓我一直不睡覺嗎？”
    衛(wèi)明陽正為剛才險險的躲避而感到丟面子，聞言不禁怒極而笑：“有哇,夜城水牢,無妄海弱水灌的,半點浮力都沒有，但一樣能嗆死人。只要你不是個鯉魚精，沒人能在那,睡得著覺。”
    楊夕看著他,半晌確定了，這是幼稚的報復(fù)。
    但她仍然道：“帶我去。。”
    真正進(jìn)了夜城的水牢，楊夕才理解了夜城帝君那句“沒人能在那睡得著覺。”
    尋常的水牢，人困在里面，要么是站在水里，要么是跪在水里。也有損一點的,籠子里站不直,跪下來又會淹水，只能半弓著身子硬挺。
    這種刑罰三五天下來，可比什么老虎凳辣椒水都還要難熬，生生的軟刀子磨人，什么鐵齒銅牙也撬得開了。
    而夜城的水牢還要比前幾種都更陰損得多。
    夜城的水牢足有三丈深，里面灌的卻是弱水。沒有半點浮力的弱水，人拴在里面是吊著的,那高度剛剛好沒頂。而你要想不被淹，還得胳膊使點勁兒，把自己的身體往起拔。
    “這是誰的主意？”兩道鐵環(huán)扣在手腕子上，楊夕還能笑出來，“也太損了。”
    衛(wèi)明陽站在水牢外的地面上，居高臨下的看著楊夕自己個兒找的虐，怒氣褪去，他只覺得這個蹦噠來去的小個子有點煩。
    “夜城，曾經(jīng)是血海大魔韓漸離的老巢。”
    楊夕在弱水里仰起頭，水牢里光線昏暗，她看不清衛(wèi)明陽的臉，只有點點細(xì)碎如星子的光暈，從天花板上漏下來。按說夜城富有，不該有這么破的地方，可這種刻意的破敗，的確更容易使受刑的人產(chǎn)生被遺忘的恐慌，進(jìn)而失去信仰。
    “魔修呵……怪不得……”
    地牢的守衛(wèi)們依次褪去，昏暗的逆光中楊夕看見衛(wèi)明陽似乎沒有動。
    “你怎么不走？”楊夕問。
    衛(wèi)明陽蹲下來，從上往下看，楊夕蒼白的臉色和深黑的眼底都清晰可見。半晌，衛(wèi)明陽忽然問她：
    “楊夕，你是不是特別討厭我？”
    楊夕怔了一怔，隨即干脆的道：“是。”
    衛(wèi)明陽瞇了瞇眼：“那為什么還要留在夜城。”
    楊夕沉默了很久：“因為我無處可去。”
    衛(wèi)明陽笑起來，那笑容里的血腥氣一閃而逝。
    “為什么？”
    楊夕：“我殺了太多人。你不是知道么？”
    衛(wèi)明陽沒有回音。
    楊夕靜了一會，方道：“哦，你說為什么討厭你……因為你是魔修吧……”
    衛(wèi)明陽不太服氣的挑眉：“魔修招你惹你了？”
    楊夕沉默片刻，左眼里幽亮的藍(lán)火一閃，仿佛掀開了什么華美的表象，終于要露出血肉猙獰的真實來。
    “衛(wèi)明陽，你的心魔是什么？”
    “盡誅有罪。”衛(wèi)明陽理所當(dāng)然的答道，這四個字，無數(shù)次的從他自己和旁人的嘴里吐出，幾乎不用去回想。
    然而楊夕卻問他：“真的么？”
    衛(wèi)明陽神色一冷，警惕的盯過來：“你什么意思？”
    楊夕仰起頭，隔著一重水牢的欄桿，望著地面上的衛(wèi)明陽。
    無聲的笑了，淡紅色的唇縫，有種擇人欲噬的血腥氣。
    “那么，衛(wèi)明陽，你為什么不殺我？”
    她說：“衛(wèi)明陽，我?guī)缀醢烟煊鹪萍覛⒌綔玳T絕戶，我令上萬內(nèi)陸修士與他們的至親至愛永遠(yuǎn)別離。無論站在哪一方的立場上，我都罪孽深重，跳進(jìn)無妄海里也洗不清。夜城帝君，你為什么，沒想過要殺我？”
    呼嘯的冷風(fēng)從衛(wèi)明陽的思緒里刮過，他蹭的一聲站起來，卻幾乎沒有站穩(wěn)。伸手扶了一把身邊的墻壁，仍定不住神：
    “你當(dāng)時是失憶的……”
    楊夕直接打斷他：
    “得了吧，衛(wèi)帝座，心魔哪里有這么冷靜？”
    所謂心魔，是埋藏在心底不敢直視的欲念，或靈魂深處不敢直面的恐懼。
    它是了無痕跡的魔障，難以自拔，難以自控……
    衛(wèi)明陽死死的盯住楊夕，嘴唇緊抿著，一個字也不吐。
    他終于想起了楊夕眼中那無可名狀的憤怒，究竟是在何時何地見過。
    那是鏡子里，他自己的眼中。
    清脆的女聲敲打著耳鼓，卻因為血管中激蕩的熱流，而被燙成畸變的調(diào)子，仿佛是來自四面八方的嘲諷與譏誚。
    “雷劫主恨怒。衛(wèi)帝座，你的心魔是不是也是雷劫？你恨的人是誰？又是為了什么發(fā)怒？
    “只有殺意能夠平息那一瞬間激蕩在胸腔的火。這種心魔真的可以叫盡誅有罪嗎？
    “我怎么覺得只有一個殺字呢？縱容和助長這樣的心魔，能有多好的下場？”
    衛(wèi)明陽強(qiáng)運心法，壓住了那一瞬間幾乎走火的征兆。血液在身體里停止了沸騰，冰冷冷的擠壓回心臟。
    他抬起頭，看見楊夕冷漠的眼睛。
    楊夕說：“我不是討厭魔修，我是討厭入了魔的你。我跟你是一樣的心魔，但我不愿意變成你這樣。”
    “咣當(dāng)”一聲巨響，光亮射進(jìn)水牢里，晃出一線粼粼的水花，又迅速的消失不見。
    衛(wèi)明陽摔門而去了。
    楊夕望著頭頂散下來的星光，一動不動。
    靜靜等著心魔的再次襲來。
    血海魔域，夜城帝君一道法令現(xiàn)身血海上空。
    猩紅的霧氣在腳下翻騰，陽光照不進(jìn)這個被世界拋棄的地方。
    “師父！”衛(wèi)明陽在血霧中大吼一聲。
    他知道腳下血霧之中潛藏著數(shù)不清的煞魔，皆都是師父的徒子徒孫、眼耳口鼻，他一回來就會立刻被匯報給師父知道。
    過了片刻，一個單薄瘦小的影子現(xiàn)身血霧中央，穿著寬大的衣袍，面無表情。
    “急吼吼的做什么，哪有一點人帝魔君的樣子？”
    衛(wèi)明陽抬頭望過來的樣子，像是一只終于找到了母鳥的小家雀：“韓師傅！我?guī)煾改兀俊?br/>     韓漸離還是少年模樣，一身黑色法衣，赤著腳，從層層血海里撥浪而來。所過之處那些煞魔皆盡臣服于地，瑟瑟發(fā)抖。仔細(xì)看去，卻發(fā)現(xiàn)那些小魔并不是全然的懼怕，而竟好像是獻(xiàn)媚邀寵一般，舒展著在魔族看來十分淫%蕩可口的姿態(tài)，希望引來主宰者的食欲。
    然而韓漸離卻好像對它們并不怎么有食欲，一路踏血而行，看也不看腳下的煞魔一眼。緊緊是那些不小心被踩在赤腳之下的，才仿佛不受控制的被踐為一捧血霧，而后絲絲縷縷的沿著赤足上的毛孔血管滲入肌理。
    就這樣，已經(jīng)讓那些煞魔趨之若鶩，為了一個被踩中吸收的機(jī)會，從后到前爭搶得腥風(fēng)血雨。
    韓漸離的腳背上漸漸浮現(xiàn)起暗紅色的血管筋絡(luò)，圖騰一般。給他凡人少年一般的外表上，平添幾分詭異的魔性。
    韓漸離在夜城帝君面前停下，明明是要抬頭才能看清對面人，卻偏生帶了三分睥睨的氣度。
    “你師父去蜀山打野食了，出了什么事，跟我講也是一樣的。最近我很閑。”
    衛(wèi)明陽一愣，才反應(yīng)過來：“那個混血的小師弟呢？”
    韓漸離：“青青被昆侖要回去了，那老蛇答應(yīng)下次給我送個母的來。”頓了一頓，又改口道：“送個女的來。”
    血海第一魔韓漸離，是數(shù)萬年來沒有過的魔中天才。沒人知道他在長大成人的過程里，一次一次的合體之中，不小心吞進(jìn)了什么奇葩的東西，疏忽間好像就比尋常的魔頭長歪了那么一點點。
    比如他看起來一點也不瘋，也不魔怔，也不碎碎念，幾乎有點冷靜，還會動腦筋，簡直不像一個魔了。
    再比如在孟淺幽成長起來的過程中，他有無數(shù)次機(jī)會把那個正常得多的魔頭吞掉進(jìn)補(bǔ)。可是他沒有，他就像有意養(yǎng)著孟淺幽似的，驅(qū)趕魔物喂食了它三百多年，終于把孟淺幽養(yǎng)成了一方大魔。
    修道中人本不是特別理解魔修的倫理觀，本以為是他活膩歪了，想養(yǎng)個比自己能耐的吃了自己吧。韓漸離卻又在孟淺幽差自己一點點的時候，開始限制它，每年跟它打一架，打得孟淺幽七死八傷，恢復(fù)過來照自己還是差上一點點。
    這下就沒人理解韓漸離培養(yǎng)孟淺幽是為什么了，用咱們?nèi)祟惖哪X筋想一想，好像單單就為了做伴兒似的。
    可是一個真魔需要作伴兒？
    天知道真魔是一個多么唯我的物種，這是一個典型的信奉“他人即地獄”的種群，沒有歸屬感，沒有同類的概念，天下活物在它們眼里就只有可食用，和難度很大不宜食用兩種標(biāo)簽。
    不宜食用的這種它們還會乖巧的跟你虛與委蛇一會兒，但凡能吃的誰見過它們拉著小手兒，聊過天兒了？
    更有些旁人不知道而衛(wèi)明陽知道的隱秘，比如孟淺幽剛?cè)肴说赖臅r候，韓漸離見到他的人道法相是個老頭兒，曾經(jīng)動過念頭要殺死他——是殺死，不是吞噬。
    不以吃掉為目的的殺死，這可不是韓漸離這種“正經(jīng)”魔修該干的事兒。
    再比如，衛(wèi)明陽剛被撿回來的時候，韓漸離曾經(jīng)十分上心，日日來探，直到衛(wèi)明陽十六歲第一次下山，三只魔修一起搞明白，原來人類是從小就確定了性別，而不是長大了再修出性別來。
    韓漸離沮喪了很久，對小衛(wèi)子再也不上心了。
    再比如，人魔混血的青峰剛被送來血海魔域的時候，韓漸離這個老魔頭，曾經(jīng)表現(xiàn)出對人家親娘的濃厚興趣。
    綜上所述，韓漸離似乎一直想弄出一只女的魔修，或者叫母的魔修。如果他是個人，那么這行為通常被叫作想媳婦了。
    但他是一只魔。
    對于一只魔來說，食欲永遠(yuǎn)大于性|欲。
    它也許會想一想，但他絕不應(yīng)該為此費這么大的勁，何況對于一只魔來說，一只母狗，一個女人還是一頭雌性的魔，本是不應(yīng)該有什么區(qū)別的。
    魔者，并沒有世俗世界的倫理觀，沒有家庭，沒有朋友，沒有師徒，沒有歸屬感和同類的概念。
    它們的一生，都在渴望更強(qiáng)大的力量，或者成為那強(qiáng)大力量的一部分。
    所以韓漸離是如此的與眾不同。
    因為他的存在，整個魔界都變得不一樣了。
    于魔而言，最強(qiáng)大的那一只，就代表整個世界。
    衛(wèi)明陽問韓漸離：“韓師傅，我的心魔究竟是什么？”
    韓漸離一揚眉。
    衛(wèi)明陽道：“你告訴過我，我的心魔是盡誅有罪，但是為什么我對有些罪惡，并不憤怒？”
    韓漸離淡淡的看他一眼：“很重要么？”
    僅這一句話，便像一根九重天宮落下來的定神針，把衛(wèi)明陽釘在了原地。
    一動也不能動。
    韓漸離道：
    “不論它是什么，都能讓你變強(qiáng)。人類就是想得太多，才會空有諸般六道之中最復(fù)雜的手段，卻大多數(shù)都很弱。”
    “本來我覺得你心思單純，是很好的。現(xiàn)在，誰又跟你說了什么？”
    衛(wèi)明陽腳踏血海，頭頂赤天，心中頭一次升起如此清晰的恐慌。
    到底什么是魔？
    待到衛(wèi)明陽再次回到夜城，已經(jīng)是十五日之后。
    他整個人看起來瘦了一大圈，冷峻的眉心之間，多了一點猩紅的菱形——總之他看起來更俊了。
    恰是這一天，沐新雨剛好與他前后腳回到夜城，并且從昆侖帶回了一個人。
    問及楊夕在哪里，聽說衛(wèi)明陽這夯貨竟然把她心愛的楊夕關(guān)在水牢里，不聞不問半個月之久，當(dāng)場就炸了鍋！
    “衛(wèi)明陽，你到底長心沒長心？她病成那個樣子，你把她關(guān)在水牢里？”
    “是她自己要的，而且那不是病，是心魔。”
    “她要怎樣你就怎樣？他要你死你怎么不去呢？”
    衛(wèi)明陽的忍耐也終于到了極限，并且暴怒起來：“你想我怎么樣？還要字斟句酌的揣摩一個小丫頭哪句話是真的，哪句話是在鬧別扭？”
    沐新雨當(dāng)場就要掏出方天畫戟來，跟衛(wèi)明陽大戰(zhàn)三百回合。好在是她帶來的人還算冷靜，從身后拉住了她。
    “先把楊夕放出來要緊。”
    作者有話要說：良心有點痛痛……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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